《贞松永茂》的故事——纪念父亲赵厚甫先生诞辰100周年(续)
2014-09-15 21:47:33
五
“文化大革命”爆发时,父亲赵厚甫先生已经在湖北省粮食厅任职副厅长整整十年了。其间虽然也在这样或那样的政治运动中受到过不同程度的冲击,但父亲还是完全相信党和政府的。因为他总是记得中央和地方官员们对他这种爱国民族工商业家所作的保证。刚解放时,中南军政委员会统战部长张执一和武汉市委书记张平化的亲临赵府,再就是在后来那几年中,毛主席的接见,刘主席的座谈,周总理的会面,王书记的支持,张省长的肯定,就像是在昨天,历历在目。还有,在自己工作的机关里,老革命杨厅长的关怀与鼓励也是令人感到踏实和宽慰的。杨厅长后来回忆道:“厚甫同志与我们共事,肝胆相照,亲密无间!” 在父亲看来,这不都是政策的可靠保证吗?他坚信不移。
作为省粮食厅副厅长,父亲分管省内粮食工业、物资供应与基本建设,为全省粮食事业的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十年间,湖北省许多地、市、县的粮棉油加工厂都是在父亲的主持下兴建起来的。父亲曾多次跟随张体学省长下乡,到基层办公。一方面,父亲从张省长身上体验到当年党内干部艰苦朴素的作风;另一方面,父亲丰富的专业实践经验也受到张省长的高度赞赏,张省长经常号召厅党内干部虚心向父亲学习。父亲充分利用自己在粮食加工保管及经营管理方面的卓越才干,狠抓全省粮油工业改造、技术革新与经营管理。父亲经常深入生产第一线,在基层调查研究,解决问题。父亲对粮食工作的热心和敬业,赢得干部群众的普遍爱戴和尊敬。记得我高中毕业下农村到湖北天门棉乡前夕,父亲送给我一份礼物:当年他随张省长下乡时用过的一个测量棉花纤维长度的标尺。
“文革”期间,靠边站的父亲被勒令每天按时清扫机关大院,包括公用厕所。这对原来就是苦出身的父亲来说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小时候什么活没干过,什么苦没吃过?父亲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抡着大扫帚打扫着大院和厕所。生命在于运动,这话一点不假。父亲本来患有严重的关节方面的疾病,右臂长期无法高抬或举起,多年来看过多少中医西医也未见好。经过这天长日久的挥帚运动,他因祸得福: 胳膊竟然能够伸展自如了,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从此以后父亲逢人就讲劳动的好处。不久,清洁工人赵厚甫又变成了种田农民。随着第一批广大干部下放劳动的队伍,他来到湖北省直机关的沙洋“五七”干校,成为三团二连(省粮食厅的番号)的普通一兵……回城的时候,他还特地带回了一把盖土房时扎篱笆墙用的木制梭子以作纪念。
六
在《贞松永茂》册页合集中,有许多书画都以颂扬“琴鹤家声”为题。譬如,我们可以看到“琴鹤家声在,冰霜节操全”、“家声早已传琴鹤,懿范真堪式子孙”这样的诗句在一些书法作品中出现。何谓“琴鹤家声”?琴与鹤历来是赵姓宗亲的族徽,凡赵氏家族大都以琴鹤堂为其堂号,所以过去赵姓家居的前殿正厅的对墙或牌坊上往往高悬一幅“琴鹤堂”的匾额。我家曾有一个精巧考究的红木小箱子,门面正中嵌有“琴鹤堂”三个大字,看上去似乎是女红针线用品盒的设计,但那时被用作了父亲的药品箱。琴与鹤,自古以来就是清贫廉洁的象征,更是高尚典雅的代表,而这,恐怕就是琴鹤家声的精髓了。
说起来,这种尊崇琴鹤图腾的传统是从赵宋王朝开始的。宋徽宗赵佶有瑞鹤图和听琴图的名画传世,虽为亡国之君,但其人对琴鹤之风还是情有独钟的。铁面御史赵忭更以一琴一鹤两袖清风的操行正式奠定了琴鹤堂的赵氏家族堂号的地位。有的赵姓宗祠通用联中所谓“古为帝王华胄,今有琴鹤世家”,就是这个意思。赵忭,谥号清献,为官正直清白,平常以一琴一鹤自随,并以凡事若不可告天则不为之自律。而且究心宗教,敦信佛禅,曾作偈云:“默坐公堂虚隐几,心源不动湛如水。一声霹雳顶门开,唤起从前自家底。”表示对人生的大觉大悟。赵氏的琴鹤堂,也就是族人以祖先的嘉言懿行来命堂名,要求后世子孙永远继承发扬祖先的美德。 在这里,只要姓赵,就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了。现代无产阶级革命家赵世炎故居中堂门额匾上不也书有“琴鹤世家”四个字吗?
厚甫公从祖上清献公那里所继承的,也许正是这种自我扬弃的精神境界 ——一种想得开想得透想得通的宽广心胸和坦白襟怀。无论是在什么处境里,父亲总是积极的乐观的开朗的,这是他个性的一个突出特征。在有的人看来,这好象是逆来顺受,随遇而安,或者甚至是听天由命。其实不然。说到底,这实在是一种信仰和信念:相信正义,相信公道,相信轮回,相信报应。
父亲注重自我修身养性,表现在他以对生活多方面的兴趣爱好来陶冶情操。他乐游山水,善交朋友,爱听戏曲,喜藏字画,甚至好做烹饪。一谈起烹调来,父亲总是兴致勃勃,不仅有实践,端得上桌几盘拿手好菜,而且还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论哩。父亲的菜肴,最讲求的是材料的色质组合,火候的缓急运筹,其口感常常是生,鲜,活,嫩。父亲赋闲在家的时候,烹饪成了他的主要工作。有意思的是,习惯成自然的他,有时清晨醒来所想的第一件事,竟是“今天该做什么菜?”策划家常菜谱变成了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基本内容。然后,父亲还要亲自跑腿采购,上集贸市场去挑选购买。武昌市区这边父亲经常光顾的,一处是起义门(中和门)下的十字街,一处是华工对面的关山口。往往天还没亮, 父亲就叫起儿子或女儿,提着菜篮赶乘公共汽车,直奔自由市场。这非得早不可,迟到了天大亮了菜农们就走了。十字街附近有条新河,新河上面有座武泰闸。父亲经常在闸下河边 找那并不多见的放网打鱼的渔民购买活鱼。父亲时常边等起网边与渔民聊天,家境如何,生意怎样等等,无话不谈 ,一聊就忘记了时间。人们经常称道赵厚甫平易近人,从这里 就能看出来了。父亲善谈,三教九流,工农商学,都能谈得来。与学建筑的女婿谈结构设计,与学文学的儿子谈艺术鉴赏。子女的同学朋友来了,父亲也总是在他们中间小坐片刻,谈天说地,幽默风趣的语言往往使人开颜。
闲来无事,父亲最喜欢听京剧,并总爱跟着哼几句。在只有革命样板戏的那几年里,每当收音机播放选段的时候,父亲同样听得津津有味。无论如何,样板戏也是京剧呀。而且,样板戏里不乏他所熟悉的京剧名角:扮郭建光的谭元寿,演刁德一的马长礼,饰李铁梅的刘长瑜,装鸠山的袁世海,不都是自己所喜爱的富连成科班的京剧演员么? 尤其对谭元寿所承之谭派,他是情有独钟。父亲说,谭派原来是从武汉发源的,谭元寿的高祖谭志道本是武昌唱汉剧的,清乾隆年间徽班进京后才到北京发展。说到这里,父亲无不自豪地宣称,所以有人认为我们汉剧是京剧之祖呢!在 《沙家浜》中,谭家第五代传人谭元寿扮演的郭建光唱得让人难以忘怀。而富连成科班培养了包括谭元寿和袁世海在内的喜、连、富、盛、世、元、韵、庆八辈学员。不过,记得父亲对我们讲的科班辈份也包括马长礼和刘长瑜在内的富、连、盛、世、元、长几代。虽略有出入,但父亲对京戏的了解还是过人的。他还看过当时湖北省京剧团演出的样板戏,就是为了专门去听湖北省的富连成科班学员高盛麟的唱腔。有意思的是有一段时间,收音机播放饰演杨子荣的童祥龄教唱《智取威虎山》唱段,父亲竟然按时规规矩矩坐在一旁认认真真地学唱!父亲还对我透露过我母亲程南屏女士过去在上海还短期进过京剧科班学戏,曾一度和后来成为梅兰芳大弟子的杜近芳结为金兰姐妹哩。
七
母亲程南屏女士是父亲赵厚甫的二夫人,也是赵家众子女的亲生母亲。父亲的结发夫人为我大妈杨声辉女士。不知情者会误认为过去的赵厚甫与印象中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一样,过着妻妾成群的花花公子的生活。其实不然。还记得祖母项太夫人的阶级教育吗?项太夫人对儿子从小到大管教严格,在他成家立业后也丝毫没有放松。作为孝子,父亲向来就是唯母命是从,循规蹈矩,身体力行。在自传中,父亲曾回忆母亲对他的严格约束,“朝夕总是用一套旧的所谓道德标准来训诲”,事实也证明了父亲一生并未沾染任何不良习气。
父亲娶有两房妻室一点不假,但这里头自有缘由。我们知道《贞松永茂》颂扬的是赵母项太夫人苦节抚孤的操行。而祖母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为全心全意地养育赵氏孤儿赵厚甫成人,为赵氏家族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父亲在20岁事业初有成时迎娶了汉口望户杨家的独女,夫妻恩爱,生活和睦。杨声辉为大家闺秀,深得婆母项太夫人疼爱。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对恩爱夫妻婚姻多年仍然膝下无一男半女。天长日久,这就逐渐成了当母亲的和做妻子的一块心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若赵家后继无人,孝子也会背上不孝之名。于是,祖母和大妈就有意为父亲再置一房妻室。直到滞居上海期间的1943年,才经友人介绍,并由祖母与大妈亲自主持,明媒正娶了正在上海科班学戏的苏州女士程南屏,是为二妻。时父亲年已三十有三,与大妈结婚也长达14个年头了。这才是父亲两房妻室的缘起,同时也就是赵家人丁兴旺的由来。
从大妈和母亲两人身上,人们似乎看到了祖母的影子。那种旧型的俗式的老化的传统中国妇女的节操,自然不必也不应效仿;但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不能说不是令人钦佩的。无论如何,父亲身边的这三位普通女性,即项太夫人与杨程两夫人共同为赵氏家族的生存和发展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在她们平凡的一生中,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但应该说,没有她们的自我牺牲精神,就没有父亲的一切:家与业,功与名,福与祉。和祖母一样,大妈和母亲都是值得尊敬的。大妈杨声辉女士,生于1910年,卒于1967年,善良、忠厚、谦和,除操持赵家内务外,还从事社会工作。解放后投身于妇女和幼儿教育事业,曾任汉口洞庭街托儿所副所长,还当选过江岸区的人民代表及政协委员,不幸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病逝。母亲程南屏女士,生于1927年,卒于2005年,安静、俭朴、贤惠,虽后来长期患有轻度精神忧郁症,但为哺育赵家子女尽心竭力,辛勤操劳了一辈子。说起赵家的直系亲属关系,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了。曾祖父赵雨农(承澍)有两子,祖父赵环生(家柱)与祖伯父赵继生(家绍)。
祖父娶项家独女项守贞,育有子女各一, 即我大姑母和父亲,而祖父则在父亲未满周岁就因病去世。祖伯父有一女,即父亲的堂姐(我二姑母)。由于祖父与祖伯父均先后早逝,寡居的两妯娌共同抚养两房一子二女三个孩子,特别是尚在襁褓之中的赵家两房独传的父亲。后来大姑母嫁入包姓人家,不幸姑父亦早逝,遗下的几个子女就由他们的当时业已成家立业的舅父——我父亲养育。因那时父亲自己尚无子女,视外甥如己出,大姑母就把她最小的儿子过继给弟弟为子。从此以后,这个外甥就一直作为父亲的长子,我的长兄,在后来人丁兴旺的赵家子女中排行老大。二姑母嫁入王姓人家,一家数口生活也还顺利美满。父亲本人家大口阔,虽然几经动荡年代,作为子女的我们屡受出身不好的牵连,倒也无大恙。 就像芸芸众生一样,我们也以各自的生活方式先后走上各自的生活道路。大户人家就象一个小型社会,不会人人同一。虽然各人生活情况有殊,彼此个性特征有异,互相亲疏程度有别,但我们对父亲和两位母亲的爱戴之心、怀念之意、感激之情是同样的深厚,同样的热烈,同样的真挚。对赵家祖辈父辈的先人们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使他 们感到欣慰的呢?追根溯源,赵家的根基在这里,源头在这里。后代晚辈若能纳荫时牢记这根之所存,饮水间常思这源之所在,而不致于数典忘祖, 那就是先代前辈的大幸了。
“鼎玉盛芳开,万事承家业”,到父亲赵厚甫为止的“承家业”三代,业是无所可承的,而家也几近失落,幸在祖母项太夫人与母亲杨、程两夫人的共同努力下得以继续和发展。不过,赵氏家谱的上一轮辈份排列到父亲的业字辈就告一段落了。不知是巧合还是命运,业字辈的终结,竟也真是一个家族事业的终结,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历史的终结。当然,有结束也就必有开端,赵氏家谱新一章的辈份排列也早已由列祖列宗书成写就,那是一首四言绝句:“谦恕乃佳,勤俭为宝;祖德崇功,期以永葆。”言简意赅,语轻义重,字里行间又16代矣!赵氏家族自谦字辈始均已繁衍至第三代,是为佳字辈。推陈出新,继往开来 , 家庭的繁衍,社会的繁衍,人类的繁衍,不都是这样吗?
八
1997年春,父亲赵厚甫逝世。因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父亲其人其事并非为新进后来人所尽知。记得当时省粮食局(文革后改厅为局)一位局长代表机关赶往医院探望弥留之际的父亲,听我谈起父亲曾于80年代初捐赠数万元给省局下属省粮食学校作奖学基金,惊讶地感慨对此毫不知情。其实这也难怪,毕竟是过去十多年的事情了,谁也不会去翻那历史的陈年旧账。事实上,在父亲对社会公益事业的贡献簿上,又何止这一笔。从50年代初为保家卫国的志愿军捐助飞机大炮,到80年代中为新时期的省工商联集资办实体,父亲无不率先领头。十年运动结束后,作为湖北省前民族工商业家的代表人物,父亲立即投身于组建省里由原民族资本家所组成的民主党派及行业公会的组织机构,即民建湖北省委和湖北省工商联。为省民建省工商联的建立和发展,赵厚甫全力以赴。尤其是为使新的工商联成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商品经济社会的一支发挥重大作用的力量,他不遗余力地辛勤工作,作出了巨大努力。看到今天湖北省总商会的发展,人们不会忘记它的创始人和领导者之一的父亲。就像对武汉胜新面粉厂与省粮食厅一样,父亲对省工商联也是怀有深厚感情的。因为,武汉胜新面粉厂、省粮食厅和省工商联,代表了父亲一生奋斗的三个同样重要的历史阶段。不管是私有的还是公有的,个人的还是国家的,都曾是他事业的一部分,心血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
(转载《湖北文史》总第八十九辑赵谦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