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正是父亲王世杰年轻力壮、终日从事教育或奔波国事的日子。平日我们子女少有机会与父亲相聚,但是每到周日,父亲无论如何忙碌,
也会抽出一天时间带我们去爬山,到野外去散步,或观访深山中游客罕到的庙宇。登山散步时,他就会教我们念诗,或考验我们背诵诗词,
我所能背诵的唐诗宋词差不多都是这样学来的。父亲有一支特别的手杖,杖头由两片可折合的圆形木环组成,杖端则是一支约6寸长的铜锥,走到稍平坦且可能眺望远景的小山头时,他就将手杖插入土中,坐在杖头圆环左右分开形成的座凳上,朗诵诗词,或向我们讲他的童年往事。父亲的记忆能力绝佳,他晚年时常常叫我背些长诗给他听,白居易的《琵琶行》、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等等,有时我背不出来了,他就会替我念一句,令我非常吃惊。?
我们家中有兄弟姐妹四人,小时在珞珈山武大附小“启蒙”。我8岁的时候,父亲离开武汉大学就职教育部,全家搬去南京。南京的住宅有三层楼,房子很大,父母子女好似不那么接近,但每年暑假我们到庐山牯岭度假,租一个小房子,一家人感觉很亲切,加以天天可以游山玩水,天天都是礼拜天……这是我们记忆中非常快乐的一段日子。中日战争爆发后,我们迁往重庆,为了避免轰炸,住在郊外一个名叫红岩嘴的山上。那时期父亲任职国民参政会及军事委员会参事室,在红岩嘴租地兴建了一所办公楼及三四十户工作人员及眷属的住宅和一所小学,邻居们都是同事及熟朋友,是个可爱的小社区。我们家就住在这二层高办公楼的一端,算是一个公寓,房间不多也不大,但因此却加深了家人亲近的机会。那时只有我的小弟弟德劢就读红岩嘴小学,姐姐雪华、弟弟纪五和我都已在沙坪坝南开中学住校,每两周才能回家一天。也因为回家的日子少,周日及寒暑假在家的时间就好似分外宝贵。晚饭后必是陪父亲看画及念诗。父亲是在迁居南京后开始收藏我国古字画,并渐渐对字画培养出几乎如痴如迷的酷嗜。抗战期间大家日子都过得很苦,但是父亲只要稍有余款,就用来买字画。母亲了解父亲的个性,有时会笑着说:“你们孩子不要抱怨吃得不够好,爸爸的精神食粮比家里的物质食粮重要!”父亲收藏字画并不是为子孙积产,他希望能尽力收集流失民间及海外的珍品,将来捐赠给博物馆,供万人观赏。父亲有一个图章,上刻“雪艇王世杰氏为艺林守之”,这枚章只盖在他认为最珍贵的字画上。?
我们在红岩嘴住了六七年。每年暑假,晚间天气好时,全家围坐在门前乘凉谈天。我特别记得父亲讲起的他的童年。我们老家在湖北崇阳一个很偏远的小镇。我国的老乡镇常常有一些非常诗意而可爱的地名,父亲家所在的“回头岭”、“白霓桥”,就是很好的例子。但是父亲说他11岁时,家中送他到武昌去念高等小学,临行前他的大姐很认真地叮嘱他说:“你到了武昌,人家问你家住在哪里,你可是不能说回头岭、白霓桥,那样人家就会知道你是乡下人,会瞧不起你的!你要告诉人家,我家住在状元岭、凤凰桥。”我听了心中不免感触。我那没读过很多书的姑妈为了关心弟弟的前途,编出一些官腔的地名,虽然可笑,却也感人。?
父亲共有兄弟姐妹十人,他排行第五。他小时,祖母过于忙累,多半由大姑妈和二姑妈帮忙照顾。过年时总是由两位姑妈把他梳妆好了带去看野台戏。那时家中设有私塾,由于父亲读书颖悟过人,老师建议祖父送他去武昌升学。骑驴到武昌须一整天路程,家中从未有孩童去武昌读书,而父亲才11岁。祖母不放心,考虑再三后,决定派家中的会计先生陪父亲去上学;会计先生就在校门口摆了一个花生摊,早晚照应父亲的起居。后来,父亲到天津念书,参加辛亥革命,往英、法留学,在家乡的日子就少了。父亲对家乡有极深厚的感情,对祖父母也极孝顺。他常常说他今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及时多尽孝道。祖父先祖母而逝,父亲29岁学成返国时,祖母知道他快回来了,每天日落时就坐在门前的大石头上眺望,但是终于未能看到他回来。老式的灵桌上,除供祭祖先的物品外,还供了一个父亲自英国寄回来的暖水瓶,暖水瓶是20世纪初年的新发明,父亲是寄回给祖母泡茶用的,但瓶内真空壁在途中已震破,无用了,而祖母仍将它供在灵桌上。我可以想像到父亲那时怀念母亲及感伤的心境。?
父亲初返国时任教北京大学,蔡元培先生是校长。1929年至1933年,父亲任武汉大学校长,虽然为时仅短短四年,但由于学校的开创,校园校舍的策划,都是他全力投入的成就,所以他始终对武汉大学怀着最深切的感情,他的字画收藏中也常盖着有一个“东湖长”的图章。20多年前,父亲曾有计划要把他的收藏捐给武汉大学,为武大设一个美术馆;并嘱我为他设计美术馆的建筑,但终因武大未在台湾复校,美术馆经营及古字画维护又不易罗致人才及筹经费,所以在1968年已将局部收藏捐赠给故宫博物院(台湾),其他70余件收藏则在1987年由母亲寄存故宫。名义上是寄存而非捐赠,是为了尊重父亲的遗志,如未来可能回归武汉,这批珍藏将由故宫移赠武大。?
抗战期间,父亲虽然公务繁忙又忧心国事,但有书画为友,确实有助调解心情,他的好友多半也是能一同赏画的朋友,如罗志希先生、张岳军先生等。我记得有一次陪父亲与岳军先生往重庆郊外山间去看故宫收藏,在崎岖的山路上坐了二三小时的车,到了前不接村后不接店的山中,故宫的几位忠实的工作人员,穿着朴素的布衣,一再向我们道歉粗茶淡饭的招待,但父亲因有画可看,便精神抖擞,一连吃三碗饭,还觉得乡下的青菜豆腐远胜过城里的山珍海味。在家中,父亲也吃得很简单,最喜欢豆腐及一些家乡口味的小菜,如千张皮、苦瓜豆豉。母亲是广东人,但她特地去学做了几种父亲爱吃的家乡菜,每逢过年都亲自做湖北腊肉和腊鱼,我们家中虽有厨师,但只要父亲在家吃饭时,母亲就一定亲自上厨为他烧菜。
1949年,父母亲随政府迁台。1961年,故宫博物院文物首次赴美五大都市展览,也是由父亲协助筹划的。多年来,父亲任故宫理事,曾主编《故宫书画录》、《故宫名画三百种》、《故宫书法》。1967年至1970年,并且与十数嗜好书画之友人将各人收藏的珍品集印出版,名《艺苑遗珍》,共名画五册,书法二册,甚受中外艺术界重视,但由于篇幅众多,印刷昂贵,后遂绝版。1971年父亲又应友人敦促,将他个人的收藏以《艺珍堂书画》为名续印,提供爱好美术人士欣赏。?
姐姐雪华和我都是在抗战胜利后就赴美进修,弟弟纪五则在1949年赴美就读。纪五1968年返台定居。我是在1979年始迁居台湾。在美国住了漫长的一段时间。父母亲也都曾数次往美小住,留给我们很珍贵的记忆。我在纽约的小公寓只有一间卧室,母亲来时我就让给她住,自己睡客厅。父亲来美时常常接见客人,我便在公寓对面的旅馆为他租了一间套房,每晨过去为他烹饪早餐。晚上及周末如无应酬,父亲就到我家或到住在纽杰西州的姐姐家吃饭、休息。记得父亲主持故宫文物赴美展览时,适胡适之先生住在纽约。胡先生与父亲同庚,是多年老友,便每晚到父亲住的旅馆来畅谈。到了晚上10点我回公寓时,他们还有说不完的话。我担心我离开了两位老人家无人奉茶,胡伯伯则笑着对我说:“不要紧的,你可以回去,我会照应你爸爸。我是美国留学生,不像你爸爸是留英的,什么都不会,因为英国学生住处都有Charwoman(杂役女佣),而留美学生无人伺候,至少都学会了替自己做三件事,那就是泡茶、煮鸡蛋和洗被子!”说得父亲和我都大笑不已。?
姐姐和我自1963年起,每年轮流返台探亲;姐姐并曾携带儿女,在她教学的美国医学院休假期间两次到台湾居住半年,并在国防医学院任教,这是父母亲很欣慰的事。我首次到台湾是1963年冬天,那时我们家住台北长安东路一段的“四条通”,是日式的平房,前后都有院子。住院区的巷道很安静,道旁种了榕树,每天早晚父亲都在巷子附近散步一小时。我的小弟弟德劢已婚,就住在邻近的“五条通”,他与妻林美智那时已有三个幼子,最小的尚未满周岁,每天都会到我们家中游玩或吃饭,是祖父母的一大乐趣。后来台北日益繁荣,长安东路附近平房都改建为高楼,环境变得嘲杂拥挤。父亲原想迁居阳明山,母亲认为上街买菜访友均太不方便,执意不肯,终于在妥协之下,搬到仁爱路四段。1965年,仁爱路四段才刚刚开发,只有二层楼的住宅,周遭尚是稻田,也是父亲散步的好地方。父亲一向注重养生之道,生活极有规律,每天5时半起身,必先做半小时运动,先打太极拳,然后做一些西方式体操,每天并分两次散步一小时。午饭后他喜欢拿着一本《随圆诗话》,坐着看一段时间后,便闭目静睡15分钟。母亲有时劝他上床睡长一些,他便说:“我是一匹马,白天不喜欢倒下来,站坐都能睡!”?
1968年纪五返台,初任教政大,复任职国科会,工作有相当成就,令父亲很高兴。纪五与张忠琳女士结婚后,育有一对孪生女及一子,也增加了家中无限的乐趣。我是1979年夏始返台定居,父亲有点生我的气,觉得我回来太晚了。那时他体力已渐弱,不能走长路或登山,加以台北的迅速成长使我们住处四周的稻田小径也都变成了高楼和大马路,汽车、摩托车增加太多,以致父亲不能出门散步,每日只能在小小的院子里徘徊,但周末我们仍一定陪他往阳明山散步。那时张大千先生也方自巴西迁返台湾,父亲多了一个欣赏诗画的朋友,是一件乐事。大千先生好客,为人豪放,又是真正的艺术家,不仅能诗画,并深谙生活艺术,是父亲晚年最喜爱的友人。我们在他府上度过不少愉快的时光。?
1980年1月的一天午饭后,父亲自餐桌站起时,忽然摇摇不稳,我赶紧扶他坐下,但他已不能再站起来。那时纪五出公差赴欧,我急忙与在美的姐姐通电话,由她安排请“荣总”的复健科诊治。父亲本来极不愿去医院,但是去到复健科,得知大千先生与岳军先生也每周去三次做物理治疗,这才给他了不少鼓励。“荣总”的复健科徐主任,很热心地安排这三位老先生同时做复健运动,使医院的复健科增加了一些“长青俱乐部”的气氛!?
经过数月的复健治疗,父亲已可在家中扶着栏杆步行,但终因为年高体弱,未能真正恢复。后来他觉得太累,不肯继续接受治疗。我们在家中请了晚班护理(晚9时至晨7时),但又不愿父亲终日都由护理照顾,所以白天就分别由家中子、女、媳及三长孙加表妹淑文轮流照顾;母亲自然是父亲最忠实的看护与伴侣,每天都守在父亲身边。?
父亲那时自知年迈,老友适之先生、志希先生等都已相继去世,今生重返大陆的希望也日益渺茫,心中自是不免默然。一天我听见他坐在轮椅上,在花园中低声吟苏轼的《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唐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云光?把盏凄然北望。”我也喜欢诗词,在美国时,曾将一些中国诗词译为英文。父亲很鼓励我多做些翻译,也常常为我修正文词。我返台时,父亲已经退休。为了他的兴致,我又继续翻译。本来很想着试把我最欣赏的苏东坡的词都译出来,但父亲看到《定风波》最后几句即“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时,手持译稿一言不发,忽然泪如雨下,令我十分惊惶,赶紧把书稿都收起来。苏东坡是非常豪放的诗人,但晚年不得志,谪居黄州,许多诗词都满怀悲烈,所以我后来不敢再与父亲一起读他的词。倒是有许多写在父亲收藏的名画上的诗词,是我们自幼能背诵的,念给他听,他会很高兴。我这篇怀念父亲的短文,写得很乱,也不知该如何收尾,就在此抄录一首父亲旧藏明朝陈眉公的《风中柳词》,以表达纪念父亲百岁的心意吧。因为这首词是我们四兄弟姐妹都曾经熟记的,而词的内容也是父亲心目中的一个理想意境。该词全文如下:?
燕燕于飞,补茸旧巢堪宿,草堂宽,何须华屋。水儿一曲,山儿一幅,翠微中须眉皆绿。 柱杖敲门,有客来看修竹。但家怀,园蔬溪籁,菊花酒足,松花饭熟,日三竿图些清福。(转载《湖北文史》,本文作者王秋华系王世杰先生的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