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年近八十的老人了,生平足迹,几遍半个中国。长江黄河,在眼底闪光,岱岳巍峨,在心中矗立。西子湖上,月夜留影,西安雁塔,引我仰目。祖国无限风光,名胜古迹珍宝,每一念及,心情美好。
可是,一提起武汉二字,心中立即引起一种特异的感情。
武汉,这两个字,对我有着擂鼓的声响,烈火的红焰,它锻炼了我,它教育了我,使我的思想有了指南金针,使我开始正确地认识了人生和革命的伟大意义,奠定了我前进的道路,终生而不渝。
武汉啊!每一念及你,激情洋溢,不是亲切二字所能表达的。
我怀念武汉,不是因为曾经站在黄鹄矶头看大江东去,也不是由于眷恋“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而是牢记那些峥嵘岁月,革命的滚滚烽烟。
1926年秋,我还是一个后期师范一年级的学生,受不住旧军阀张宗昌的文攻武压,日夜盼望“南军”,一心向往光明。于是偕同要好的同学曹星海,和在“乡师”读书的比我小几岁的本村族叔臧郊,易服改名,连翩潜往青岛,登上海轮,驰向光明的结穴处——革命中心大武汉。临行,心怀壮烈,“八行书寄走了家庭”。身在大海之上,心潮与海潮同样自由奔放,把令人窒息的黑暗撇在身后,站在船头上看在天的太阳在碧海上发红。我们扑向武汉,像一群自由的小鸟扑向绿林。
北方,这时节,正秋风瑟瑟;南方呢,花红草绿,正是小阳春。踏上武汉的大地,我们久处黑暗的眼睛,被一股强烈的光刺得有点发痛!
呵!武汉,梦中的圣地,我们终于投向了你伟大的胸怀!
这时,北伐军攻克武汉还不太久,满地是战争的残痕,被俘的伪省长刘玉春被关在监狱中,解放了的人民熙熙攘攘在街头上。
我们住在一家小旅馆里,等候“中央军事学校”的考期,第一次考试失败了,我住在珞珈山武汉大学里去,和从北方来的众多青年终天在一起,朝气勃勃,命运相同。第二年初,军校第二次招生,我和星海被录取了,臧郊进入了“学兵团”。
我们的校址在武昌的两湖书院,脱下了便服,换上了一身戎装。大门上树立起几个斗大的大字:“党纪似铁,军令如山”,门内墙上的标语如阳春花发:“今日的锄头,明日的自由”……
革命的空气像高涨的潮流;严肃的生活,刻苦而又紧张,不是操场上练武,就是大课堂上听讲,用艰苦磨练人的意志,用革命理论武装人的思想。1000男同学在这边,200女同学在那边,当中隔一道高墙。高墙两厢,国际歌声交响;少年先锋队歌,这边声音落脚,那边又接上。在大操场上,1200个同学会聚在一起,男的灰军装一身,女的一身灰军装。事隔五十多年,我还记得几个同学的名字,男的:谷万川,写了一本童话《大灰狼》的故事。女的:谢冰莹,写了一本《一个女兵的日记》而文名远扬。还有文曼魂,因为名字有点特殊而印在我脑海中,最近从报纸的材料中得知,赵一曼同志也是当年女生队的学生。
邓演达总政治部主任,常到我们学校来讲话,他貌似书生,意志坚强,神采奕奕,语调激昂。郭沫若同志,我在济南读前期师范的时候,他就是我崇拜的对象,这时候,他是总政副主任、第二方面军党代表,一身灰布军装和我们一样,时常和苏联顾问鲍罗廷、加伦一道,坐着敞蓬小吉普车到我们学校来演讲。他用的是诗的语言,讲的是政治革命内容,听来动人,鼓舞力量强。
我们的教官很多:李达、施存统、沈雁冰……,我们最钦佩的、威信最高、影响最大的是总教官恽代英同志。他革命意志十分坚强。他口中吐出的语言如铁似钢。他挖苦揭露反动派时,出语幽默,但锐不可当,好像刀锋,三下两下,雕刻出一个令人可憎又可笑的丑恶形象。
我们在学校学习锻炼的时候,听过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白劳德的讲话;听过香港大罢工领导人苏兆征同志讲话,因为口音关系,经过翻释才能听懂。
当革命空气高涨、左右斗争急剧的时候,不少右派教官和学生纷纷逃跑,像周佛海逃到南京投奔了蒋介石,写了臭名远扬的《逃出赤都武汉以后》,我们也常常满街追扑反动派。
我亲眼看到报纸上刊登的我外交部向帝国主义提出的抗议,措词强硬,令人气壮!我亲眼看到了收回汉口英租界,高楼门前,我们工人纠查队的同志们威严地立在那儿站岗。我亲眼看到多年来在我们大江上耀武扬威的英国军舰,像片片秋后的败叶,滚出了武汉革命的江城!
一股革命高潮,像潮涨!一片濯眼光亮,像正午的太阳!我,作为一个战士,也感到无限的心豪气壮!武汉,你是中国革命的脊梁!
我亲眼看到,蒋介石在1927年初到武汉溜了一圈,被革命形势吓破了胆,立即离去了,走迟了怕被革命烈火烧伤。他去了,街头上出现了这样大幅漫画一张:蒋介石多半边笼罩在黑影之中,标题这么写着:从光明走入黑暗的蒋介石。
我参加过十万人欢送北伐军北上的大会,场面盛大而又感人。就在会场上,有的共产党的同志拿着小本子问:哪位同志愿意加入共产党请写下个名字,留个地址,以后我们好联系交往。现在,这情况看来不像真实的,但这决非虚妄,这算得是一个标志,标出了当年革命潮流是多么高涨!
我参加过欢迎郭沫若同志的大会,1927年初夏,他从蒋介石的身边脱开,穿一身长袍马褂,戴一顶瓜皮黑帽。他开口几句是这样讲的:“现在的北伐军总司令部,已经变成屠杀人民的屠场了!”这,一字不差,完全是原样。他一回到武汉便发表了《脱离蒋介石以后》的声明;和周佛海的《逃出赤都武汉以后》两相对照,一香一臭。
5月中旬,事出突然!宣布把我们的学校和“学兵团”合并成“中央独立师”,开向前线。这时,蒋介石早已经发动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5月17日,夏斗寅趁北伐大军北上河南,武汉空虚的机会,实行叛变。我们这一师人马,黄昏踏上了没有顶蓬的火车,走走停停,火车比牛车还慢,开到何处去?敌人在哪儿?我们完全不清楚。整整磨蹭了一夜,第二天拂晓在纸坊下了车,一夜呵!走了60里,一下车,就接上了火。我们的连指导员,右手端着长枪跑在前头,大呼:“同志们!前进!”勇敢而又坚决,无愧周总理在黄埔军校培养出来的好干部。这样许多忠于共产党、忠于革命的无产阶级战士的形象,永远、永远活在我的心里,号召我前进!
和我并肩作战的一个同学,一上阵,就为革命牺牲了,他的名字叫张铨仁,他的家乡是湖南。我们的队伍,在炮声隆隆中,在机关枪的弹雨里,正冲向前,忽然一架滑杆抬着一个军官朝后转,一支队伍跟着他,像一支游龙,头向后,尾已朝前。一位军官出现在滑杆之前,手上的短枪指着滑杆上的那个军官。眼看那个军官急忙地下了滑杆,掉过头,指挥队伍向前冲去,一冲就是二十多里远。手持短枪的是叶挺团长,坐在滑杆上的是一个营级军官,他受了一点轻伤。
敌人一路后退,我们一个劲地追赶,敌人惊奇,哪里来的这样的劲旅?!好似天兵从天降。
敌人后退,我们追赶。追过咸宁,追过蒲圻,追到嘉鱼,过了赤壁,直到新堤(今洪湖县),熔金落日送我们下船。
欢迎我们的是不断的国际歌声。船上、岸上,交响着“曙光在前,同志们奋斗……”我们宿营地的大门前,人流似水流,心里也充满着革命的激流;军民也是一个声响。农民群众诉说反动派的一桩桩罪恶,要求我们发给枪;少年儿童们依依恋恋,通宵不散,要我们和他们一道唱歌,捉迷藏。天上满月一轮,地下革命同志一群,新堤,这个规模很大的镇市,给我们的印象,深又深!
深夜,排长带我们到一个地主家去捉土豪,罪大恶极,经过农会指控证明,由女同学当众宣布罪状,男同学执行枪决。一座大宅院里,却到处无人,只有几个老年妇女在守门。我们排长厉声地问:“你们当家的藏在哪里?”“早出门了。”排长一声雷吼:“见鬼!”这一声怒吼,震得屋瓦响,震得天地动,震破了土豪劣绅、反动派的胆,革命的正气直冲天空!这小个子排长,河南人,黄埔军校四期毕业生,遗憾的是忘了他的姓名,其实,这又有什么关系?记得他是一个黄埔军校毕业生,记得他是一个武汉革命军人,记得他的“见鬼”这声雷吼就行!
我们从新堤又继续西征,直到通海口才班师回程。
我们回到武汉,没有欢迎的队伍,没有凯歌声,只见到处是标语:“打倒中央军事学校的赤子赤孙。”
共产党四位参加武汉联合政府的领导人(而今只记得吴玉章同志一人了),发表退出的声明,宋庆龄同志发表宣言,离开武汉。宣言上说:你们搞的不是孙中山先生三大政策的国民革命。
有一个场面,深印我心,终生不忘:1927年就在武汉政治形势急剧逆转,革命失败已成定局,中央独立师处境危险的时候,他,恽代英同志,我们的总教官,对我们全体同志作了最后一次激昂慷慨、既壮且悲的演讲。他站在台上,神色庄严:“同志们,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了。明天,打倒恽代英的标语会在武汉城头上出现。反动派的气焰虽然会一时嚣张,而革命最后一定会成功!我们分手以后,希望每一位同志就是一粒革命种子,撒在全国各地,到处开花,到处结果。”听他的讲话,感慨万端,多少人落下了热泪。
武汉呵,你像一朵动人的革命昙花,一阵冰雪,顿时凋零!反动派狂笑,革命志士心痛!
武汉大革命失败了。女兵换上旧时装,各自天涯,寻求革命的新途径……。石在,火种是不灭的。十分之九的同学,后来参加了广州起义,几乎全部为革命光荣牺牲;少数同学冒险逃出了虎口,死了的,成了国殇;活着的,永远记住这场革命,誓死继承这革命传统!
武汉,这座历史上的名城,你就是革命历史的见证,解放后,你以崭新的面貌,革命的激情,证实了恽代英同志那句伟大预言:“革命一定会成功!”(转载《湖北文史》第七十一辑,本文作者臧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