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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辛亥首义

2014-09-15 21:4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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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天瑜


    湖北是声色壮丽的中国近代历史的重要舞台。
    这里曾经是林则徐(1785~1850)推行禁烟运动的起点,太平军与湘军反复较量的四战之地,汉口、宜昌、沙市“开埠”处,洋务派后期巨擘张之洞实施“新政”的所在,中国近代工业的发祥地,1926-1927年这里成为大革命的心脏、国民政府的所在地,继之又是土地革命最活跃的区域之一,这里还展开了抗日战争间规模最大的武汉会战,第一个五年计划工业建设重点区,时下为“环境友好型、资源节约型社会”建设试验处……
    当人们历数湖北近现代发生的重大事件时,尤其不会忘记,20世纪初叶,反清革命运动曾在这个省份风起云涌,省垣发生结束中国两千年专制帝制的新军暴动——辛亥首义。
    郭沫若(1892~1978)在谈到作为辛亥首义导火线的四川保路运动时说过:“这件史事在中国发展史上,它不仅是唯物史观的一个绝好的例证,而且它还明白地指出了将来的中国的去向。”因此,郭氏希望“叙述中国社会发展史的人”,对保路运动“有值得十二分留意的必要。”91笔者以为,辛亥首义也是“唯物史观的一个绝好的例证”,它雄辩地说明,革命并非天外来客,也不是圣贤的一动之念,或阴谋家挑动的结果,而是近代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得到相当积淀的产物,是历史运动中不可或缺的关键环节,而这种革命又标示了奔往现代文明的不可逆转的
去向(虽然其间多有坎坷乃至反复),因此,辛亥首义应当引起史学研究的“十二分留意”。同时,这段史事浓郁的地方色彩,对热爱乡邦的人们更有着特别的魅力。

   二

    少时我在武昌实验小学念书,校旁有一湖泊,湖对面是武汉音乐学院和人民医院住院部,昔时为张之洞创办的两湖书院旧址,维新志士唐才常,辛亥风云人物黄兴、刘成禺、李书城、田桐、曹亚伯等从此走出。
  
    武昌起义军政府旧址
  
    后在武昌实验中学念初中,每天上学途中,都要经过蛇山脚下的“黄克强塑像”“黄克强塑像”92、蛇山头耸立的奥略楼,接着穿越曾是清朝藩署的司门口,再通过“惟楚有材”牌楼,方抵达曾为清代贡院的实验中学,它们都是与辛亥首义相关的名胜。
    接下来在华师一附中念高中,上学与放学皆行走于彭刘杨路,盘桓于阅马场,留连于红楼93、孙中山塑像、黄兴授将纪念碑之间。偶尔去花园山,便有人指着一幢小洋楼说,先这里是孙茂森花园,辛亥前八年,吴禄贞等常来此聚会,武昌新军暴动最初酝酿于此。
    学校组织参观军工企业武昌造船厂,便有老人告诉你我,这里原先是湖广总督署,武昌起义最激烈的战斗在此展开。还有老人指点厂边某商店说,其原起义门(原叫中和门)店主长辈于辛亥首义夜主动点燃铺面,让中和门城楼上和蛇山上的民军大炮确认督署方位。
    闲暇时去紫阳湖公园,路过湖北省总工会,折进院内,便可见到两幢二层砖木结构楼房,当年是湖北新军工程第八营的营房,首义第一枪就在这里打响。
    武昌城仅存的中和门(起义门),是少时常去的处所,那城门正是天安门前人民英雄纪念碑基座浮雕描摹的原型,而城门旁边的楚望台,曾是清末全国最大的军械库之一,武昌起义的士兵首先便夺占此处,装备弹药……

    对于我们这一代人而言,辛亥革命还是“去古未远”的历史事变,许多人与事似乎并不遥远,伸手便可触及。           
    我家的老邻居、湖北黄安(今红安)同乡谢家家94 ,是一位极干净利落的老太太,身材瘦长,头脑灵活,出语风趣,曾长期在大户人家当佣人。我少时听她讲过一些在某官家、某商家帮佣的故事,然多已忘却,惟独记住了谢家家曾在黎元洪府上帮佣。谢家家谈到黎府时,或直呼“黎元洪家”,或称“都督家”,有时又说“副总统家”,现已很难确认谢家家在黎府帮佣的具体时段,但有一细节留下的印象较深:黎府后厨,凡炸了鱼肉或豆制品的油,是决不留用的,一概倒掉。此点令少时的我大觉惊讶,因为那时我们视食油为贵重品,怎么能炸后即倒掉呢?正因为惊讶,此一细节方被记住。当时年幼无知,没有从谢家家那里打听黎府较有“史料价值”的人与事。今日从“口述史学”而论,那真是惜乎不可再的遗憾!
    我家住在离长江边不远的武昌矿局街,老宅前有一条狭窄的小巷,正对面有两幢不起眼的房屋,左边户主,我们从小喊“李太太”;右边户主是耿伯钊。两家皆与辛亥革命颇有关系。
    少时我常去李家玩。瘦削的李太太,人极和善、乐观,家徒四壁,清贫得可以,却总是挂着笑容,每次见到我,她都操着黄陂口音,连唤“小淘气”,还给糖果吃。稍大以后,才知道她是中国共产党创始人、早期理论家李汉俊的夫人。
    湖北潜江人李汉俊(1890-1927)1904年留学日本,受日本社会主义者河上肇影响,研读马克思主义经典,五四前后著译介绍马克思主义的书籍多种,被董必武称之“我的马克思主义老师”(毛泽东也就李汉俊、李达说过类似的话)。李汉俊还是较早总结辛亥革命经验教训的思想者。1924年,李汉俊因与陈独秀、张国焘不睦,负气退出中共,却继续宣传马克思主义并投身大革命(李汉俊的此种情形与李达非常近似)。1927年12月,军阀胡宗铎勾结日本驻汉领事,以“共党首领”、“密谋暴动”罪,将李汉俊杀害。1952年,中央人民政府内务部向李氏家属颁发由毛泽东签署的《革命牺牲工作人员家属光荣纪念证》,故李太太家门口挂着“革命烈士家属”红牌子。

    成年后又得知,李汉俊的兄长李书城(1881-1965)是辛亥革命元老,留学日本时参加筹组同盟会,辛亥首义后奔赴武汉,阳夏战争时担任民军战时总司令黄兴的参谋长。1921年6、7月之交,中共第一次党代会就是在李书城的上海住宅中举行的。记得我在李太太家玩耍时,见到有人送信件,送信人说是“李部长”寄来的。成年后回想,此“李部长”正是李书城,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任农业部长。
    右边户主耿伯钊(名觐文,1883-1957),湖北安陆人,1903年参加吴禄贞主持的武昌花园山聚会,曾与李书城随吴禄贞赴长沙,助黄兴筹组华兴会。1904年留学日本,入士官学校骑科。1905年在日本结识孙中山,加入同盟会。1908年回国,在南京、直隶任军事教官。1911年秋武昌起义,耿氏返北京谋划响应,因吴禄贞石家庄遇剌而未果。民国成立后,任总统府军事秘书长兼大总统顾问。耿伯钊的弟弟耿丹(仲钊),曾为陆军第三中学学兵,辛亥首义参加者,后来是中共早期党员,1927年牺牲。
    记得少时听父亲说,耿伯钊因非蒋介石嫡系,民初官阶又曾在蒋之上,不大瞧得起蒋介石,还有顶撞蒋的故事,蒋对耿敬而远之,长期让耿坐冷板凳,出任种种闲职。不过,在矿局街百姓看来,耿氏乃“开国元勋”,为“将军团”成员,享有权势。我父亲一辈子教书,视耿氏为权贵,不屑与为伍,故冯、耿两家门对门,相距不过十米,却从不来往,我也一直没有进过耿家大门。幼时在矿局街偶尔见到的耿伯钊,身板笔挺,披黑色氅篷,执手杖,威风凛凛,军人气度依然。1948年耿伯钊当选“国大代表”,耿家热闹了一阵,常有黑色福特汽车出入,这在我们那条小街巷是极少见的排场。
    武汉解放前夕,耿伯钊与张难先、李书城等辛亥元老在中共地下党推动下,发起“和平运动”,对武汉和平解放有所贡献。解放初期,耿任湖北省政协副主席等职。此间我已是高小及初中学生,见到的耿氏在七十开外,依然身材挺拔,执手杖,威风凛凛,只是黑色氅篷不再。1957年夏季,我从《长江日报》头版得见,耿伯钊作为“极右派”被批(几月后我的父亲也被打成“右派”)。时过多年,我从实验中学校友、耿伯钊孙女耿弟安大夫处看见一份材料,得知当年情况:1957年6月,新华社记者曲一凡两次采访耿伯钊,前后6小时,谈话内容被曲一凡整理成文,刊发于新华社《内部参考》,不久即成划耿氏“极右”的证据。耿伯钊的谈话,主要讲应当加强法制,他认为建国八年了,法制工作仍跟不上形势发展和人民迫切要求。他说:“宪法有了,但宪法不能代替具体的法律法规。现在,除了婚姻法,几乎没有别的成文的法律。民法、刑法是必不可少的。必须建立法治,使人人都懂法,树立守法的观念。”今日重温耿伯钊这番话,只能说既中肯又善意,从中可以见到辛亥志士对民主宪政的执着坚守。
    如果说,少时的我只看到耿氏风仪整峻的军人外观,那么,时下阅览耿氏辞世前几个月的谈话记录,方得见民主共和精神在一位辛亥老人心中闪耀。

    或许正是上述一切,使我形成对辛亥首义的特殊情怀,驱使自己从致力史学工作之始,就有意研究这段壮烈而又曲折多致的历史。我所撰写的有关辛亥革命史的第一篇论文,便是《湖北成为辛亥革命“首义之区”原因初探》95。
    正当我在探寻辛亥首义史的升堂入室之径时,大约是在1980年春天,经先父的朋友张云冕先生介绍,结识了长期从事辛亥革命史料搜集整理工作的贺觉非先生(1910~1982)。记得一次贺老在读罢我所撰写的有关首义史的论文后,笑着说:“吾道不孤”,随即介绍他经营多年的“辛亥武昌首义史稿”,谦称是“资料长编”,是“砖头瓦片”,希望与我合作成书。1980年夏秋之际,我赴北京,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取回贺老文稿,结识近代史所王庆成、耿云志、杨天石、王岐山等同志,相与切磋辛亥革命史诸论题。王岐山君当时是近代史所最年轻的研究人员,陪同我去北京诸资料中心。每天清晨,岐山君架着自备摩托车,到招待所门前接我,我坐在摩托车后座,两人于穿行北京大街小巷之际,纵议天下事。如此数日。多年后,时任中国工商银行行长的岐山君与我重逢武汉大学,彼此都对那段与辛亥革命史有关的经历记忆犹新。
    北京返汉后,即开始同贺老合作撰写“首义史”。由于贺老的热情谦和,他以70高龄,与我这个晚辈结成了“忘年之交”。直至1982年11月18日贺老辞世,我们一直在融洽的气氛中通力协作。其情其景,至今忆及,仍鲜明如昨。

    笔者与贺先生合作的《辛亥武昌首义史》1985年出版面世,此后20余年间,笔者始终注目此题,研习不辍。今次与对中国近代史(特别是武汉近代史)术有专攻的张笃勤研究员联手撰就60万言《辛亥首义史》,附历史图片400余幅。此篇运用“时段”理论和“历史合力”论驾驭并解析辛亥首义史,观照诸前沿议题,直采各种第一、二手材料,尤其注意于新史料的使用(要者有8卷本《辛亥革命史资料新编》、10卷本《赵凤昌藏札》等),并对“口述史”取积极而慎重的态度。
    记得1980年贺先生常对笔者讲起,20世纪50年代作为湖北省政协委员的他,受省政协委托,从事辛亥首义的史料搜集整理工作,其时住在武汉三镇的首义参加者尚有700人之众,贺或曾采访,或曾同场参会,有的还成为至交好友。每当议及诸位辛亥老人的言行风采,贺先生皆眉飞色舞,如数家珍。我还多次亲见辛亥后裔到贺先生处吐诉衷肠,贺先生本人虽处境不佳,却总是上下联络,竭力抒解其困。贺先生从事辛亥史迹搜集整理的条件艰苦,笔者所见贺老50年代末及60年代的采访记录,多写在纸质粗劣的本子及灰黑色香烟盒上。
    1980年以后,笔者有心追迹贺先生,注意访问当事人,然惜乎吾生也晚,只采访到辛亥老人的硕果仅存者,如赵师梅(1894-1984)、喻育之(1889-1993)等。赵老曾对我详述辛亥首义前制作十八星铁血旗的经过;喻老则描述1911年10月11日后学生兵守卫军政府的情形,喻老还以102岁高龄题写条幅“极目楚天”赠笔者。记得在喻老家中,见到辛亥元老居正赠喻老的对联:
  
    向高处立  望远处走  寻平处坐
    存上等志  做中等人  享下等福
  
    居正联语使我想起家父所藏清人姚元之(1773-1852)的条幅——“发上等愿享下等福择高处坐向宽处行”,居正所拟对联的句式,显然是从姚氏等先贤联中脱出,却别有意境,昭示了辛亥志士淡泊而致远的情怀。
    近20余年来,笔者还有缘与辛亥后裔吴欢、吴德立、梁农、熊辉、万慕慧、李柯、李承弘、李若男、喻安澜、耿弟安、叶光明、万慕慧、吴厚婉、周石生、李厚启、刘重喜、李大奇等君交游,从中获取素材固然是一得,而领受某种历史现场感,才是作为史学工作者尤觉欣然的所在。
    值得一提的是,时值辛亥99周年之际,笔者与国画家、瓷艺家李寿昆合作辛亥革命人物瓷画,笔者绘人像(孙中山、黄兴、宋教仁、秋瑾、邹容、林觉民、黎元洪、吴兆麟、彭刘杨三烈士、蔡锷),寿昆先生补景并提字,以此十件瓷艺作“辛亥百年祭”。
    辛亥首义史研究是一项饶有兴味而又繁难艰巨的工作,笔者多年来受到各相关单位的帮助,它们是:武汉市文史馆、武汉市政府及常务副市长袁善腊、湖北省辛亥革命研究中心、辛亥革命博物馆、湖北省政协文史委、湖北省档案馆、武汉市档案馆、武汉市博物馆、湖北省图书馆。笔者服务的武汉大学、湖北大学、武汉市社会科学院,以及华中师范大学等兄弟院校,更长期伸出援手;湖北人民出版社自上世纪80年代初以来的近30年间,始终支持此一课题研究,推动我们笔耕不辍。
    对一切提及的和遗漏的辛亥老人及其后裔,对各个襄助单位和给予帮助的友朋,我们永存感念。
    此种感念连同本书,一并奉献给百年前为共和理想奋斗的辛亥首义志士。
  
  
    书于武昌珞珈山麓
    2010年9月12日(转载《湖北文史》总第八十九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