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难先先生办“耻庐成人识字班”
2014-09-15 21:47:35
张难先先生( 1874—1968),湖北沔阳人,青年时曾参加辛亥革命,是武昌起义组织者之一。全国解放后,曾任中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湖北省人民政府副主席等职。
抗战时期,先生于1940年毅然辞去国民党湖北省政府民政厅长职务,后于1941年4月16日到宣恩县长潭河隐居,1942年4月24日离开。在这一年中,先生为了唤醒民众,宣传抗日救国,做了许多有益于人民的事,深受当地人民爱戴。先生当年在长潭河住地办过成人识字班,我曾在这个识字班读过书,解放后亦曾与先生有过交往。
“耻庐成人识字班”是张难先于1941年6月在长潭河办的一所农民识字班,我是这个班的学生。当年,我28岁,父母早丧,无家无室,以肩挑贩卖为生。
从长潭镇沿南河而上,行一华里左右,有块小小盆地——女儿坝。坝上有一农户叫王恩宽,张先生就寓居在王恩宽家。先生身材不高,态度和蔼,面容慈祥,银白胡须飘洒胸前,布履蓝衫,时到农家攀谈。
那年夏天,先生就在王家堂屋内办起了“耻庐成人识字班”。识字班为什么叫“耻庐”?“耻庐”是先生对当时在这里的寓所的称号。为什么有此“耻庐”之称?他老人家给我们作过这样的解释:
“耻者乃耻辱也!庐者茅屋也!我们这些国民党的上层人物,几度革命,不仅没有治理好中国,反而遭日本侵略,国威坠地,实为羞耻也!我虽年已古稀,不能报仇雪恨,匿居深山,故为‘耻庐’,不忘国难也!”
先生不满当时的时人时政,他老人家的心情是沉重的,所以在“识字班”的前面加上“耻庐”一词。
识字班的课桌是从老百姓家里借来的三张方桌,没有黑板,他就用五匹布瓦(因每天认五个字)代替,用散碎泥土当粉笔,堂屋正中的壁上订了一块搁板。先生先从笔顺讲起,一笔一画地把字写在瓦上,再将瓦放在搁板上,用一根竹棍作教鞭,一字一字的教我们认,认完后再讲解。
讲解时,他老人家旁征博引,使我们懂得了很多道理,获得了不少知识。比如讲“中”字,他就联系中华民族的历史,愤怒地讲日寇侵犯中华。教育我们要做一个知大仁晓大义的人,爱我们的民族,爱我们的国家,仇恨日本侵略者,仇恨民族败类。
有时,他老人家提问:“为什么有一等人穿绸挂缎,丰衣足食?”我们回答:“那一等人命好,有祖田父业。”先生淡然一笑,气愤地说:“这叫不平等。这个社会要改造。要人人有饭吃,有衣穿。”他老人家就是这样呕心沥血地教导我们的。
识字班的课本是先生自己编的《五言或六言杂字》。内容是根据日常生活中常用的字,分成姓名、籍贯、数词、吃、穿、住、用、家畜、街道、店铺等。编好以后,托当时宣恩县县长滕昆田在县政府油印的。
课本的内容,我至今还能背诵几段:
如:(一)记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零字稳当插。(二)干喝饥饿吃,茶水粥饭粑。柴米油盐酱,合渣青菜瓜。
识字班开学这天,先生不叫“开学典礼”,取名“恳亲会”。他说,为人最重要的是诚恳。我们是同胞兄弟,炎黄子孙,要相亲相爱,团结互助,故名“恳亲会”。开“恳亲会”那天,先生要我去场上买了一背篓桃子、李子,还有米粑粑。为什么要我买桃李呢?我现在猜想,有“桃李芬芳”的含义,以表达他老人家对我们的殷切期望。为什么要买米粑粑,我就不解其义了。
在堂屋正中,三张方桌连在一起,上面铺着白纸,师母用红纸剪了一些花边贴在白纸上。桌上摆着两簸箕桃李,一筲箕米粑粑,还有先生亲手用黄泥巴做成的蜡台,蜡台表面用石灰粉成白色,还刻画了花纹。另外,先生还买了些草烟,用纸卷成香烟形状。
会场布置得朴实大方,又很庄重,这是先生煞费苦心地忙碌了很长一段时间办成的。
先生写了个“恳亲会”的仪式,有两条是别致的:一是“耻庐舞剑”,再是参观“耻庐卧室”。
这天到会的约30多人,除了我们学生外,还邀请了学生的家长。大家围着方桌坐了一圈,一边吃着桃李和米粑粑,先生一边给我们讲读书识字的重要性。大意是:穷人要读书识字,才不会孤陋寡闻,今后才有出息!鼓励我们要发奋,立下恒心。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议程进入了“耻庐舞剑”。先生拿出了宝剑,宝剑是先生亲手用楠竹削成的。他说:“大胆舞剑,细心抚琴。”还说,做人要有胆识,没有胆识的人,是无用之人。
此时先生已是近七十高龄的老人了,他舞了一阵,面不改色,口不喘气,不减当年为推翻满清王朝驰骋疆场之勇健,可见先生功夫之深。
舞剑后,便参观“耻庐卧室”。先生说:“人与人之间要互相了解,肝胆相照,才能亲密无间。”这可能是先生要我们参观卧室的含义吧。
我们看了先生的卧室,陈设非常简朴,但师母收拾得有条有理,干干净净。一架木板床,床上两套棉被;床前有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一个竹质的水烟袋,再就是先生的文房四宝;桌子旁边有一把木架绷布的躺椅;墙上挂着一件麻布做成的衣服不像衣服、蚊帐不像蚊帐的东西,先生说,这是他书写时罩着腿脚防蚊虫用的。
识字班有22名学生,除了我是一个肩挑负贩者外,其余都是贫苦农民。那时,谁不是挣扎在饥饿线上?所以,学习是时断时续的。先生不厌其烦,来一个教一个,白天来白天教,晚上来晚上教。我每天早晚都要去看望先生,向他老人家求教。
1941年10月的一天,我去先生家,只见师母悲泪不止,先生的右手撑住额头,心情很沉重。我立即转身,被先生唤住。问明情由,才知先生的长子张少勤在恩施病故。为了不打搅先生,我要告辞,又被先生留住,说:“非吾子其子也!人世间悲欢离合不足为奇。国元,还是学习吧!”说完,他老人家强忍巨大的悲痛,又教我识了五个生字……
我含着眼泪听完先生的讲授,走出大门,痛哭了一场。
先生宽阔之胸怀,真为吾辈之师表!
1942年4月,先生要离开长潭了。他老人家把我叫去,嘱咐道:“学得的文化,不可荒芜,要努力上进。”
我说:“离开了先生,谁来教我?”
“非也!”先生说着,转身取了一本《康熙字典》赠送给我:“这就是先生,还可以向有学问的人求教嘛!”
我捧着字典,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当时,宣恩不通公路,先生要从长潭步行85里,才能到达恩—咸公路的椒园车站。我和识字班的几名同学一直帮先生挑着行李送至椒园,分手时先生拱手向我们告别:“你们今后一定会好起来!”
我们望着先生,一个个哭出声来……
(《湖北文史》2010年总第八十九辑,本文作者涂国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