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时代
与许多中国家庭的孩子一样,我有一双充满着爱和责任心的父母。父亲李楚兴是湖北襄阳人。因为学校少,离家远,因此从中学起父亲就开始住校读书。高中毕业后,父亲就读了国立湖北师范大学。在大学,父亲加入了中共地下党外围组织,参加过反对国民党独裁统治的爱国学生民主运动。1949年大学毕业后,经李先念创办的革命大学培训,父亲走上社会,在当时黄冈地委书记赵辛初领导下工作,并于20世纪50年代初担任了黄冈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母亲张怀俊来自河南南阳。1951年高中毕业后,先后在黄冈县银行和妇联工作。后经介绍,父母相识、恋爱并结婚。后来,两人双双从黄冈调到湖北省委宣传部。“文革”前夕,又先后调到湖北人民出版社工作。此后,他们便一直住在武汉市。
我原名洪浩,随母姓张,是1960年10月26日在武昌省直医院出生的。那时国内处于后“大跃进”、自然灾害和中苏决裂的困难时期,物资匮乏。那年月出生的孩子身体底子差,易患病。我的童年的确如此。自得知毛主席生日在26日,我便产生了几分自豪。按民间说法“六六大顺”,老天爷选择吉祥的日子让我来到人世间。而我前半生的难忘事件中,恰巧好几次都发生在生日这一天。
我有个哥哥叫李利,小名毛子,是1955年11月26日出生的(也是26日)。也许源自发音吧,不知何时起,父母的同事和邻居们索性称我俩为“耗(浩)子”和“猫(毛)子”,这在有意无意之间就对我俩作出了褒贬,耗子可是四害之一呀!不过我俩性格是不太一样,哥哥听话、守纪律、学习认真、责任心强;而我活泼、淘气、散漫、脾气倔强。哥哥长得像母亲,我像父亲。当时哥俩在父母单位和邻居中都小有名气,只是位于两极罢了。
过去的事,记不太多。据说我睡觉喜欢摸着大人耳朵,否则不入眠。我在幼儿园上过全托,每次送去时都嚎淘大哭,很远能听到。在那儿我曾用苹果与小伙伴换回一枚毛主席像章,被传为佳话;从手臂上疤痕得知,我因掀翻稀饭锅受过烫伤;小时候我常跟哥哥打架,有一次还把父母床架上一根枨子拉断了;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兄弟俩一起嬉戏玩耍。记得我们一道在武汉展览馆看过电影《海鹰》。《列宁在十月》的电影则是从协和医院开始看,后来记不清又看过多少遍。
从我记事起,我们家就在汉口解放大道附近的出版社宿舍,这里与武汉展览馆为邻,马路对面是协和医院和中山公园。那时宿舍是栋二层红砖房,我们家住一楼,有两间单独的板屋。父母一间,我和哥哥一间。父母房里摆有双人床和书柜,五斗桌抽屉有不少我喜欢的连环画册。我和哥哥房间在另一侧,有两张单人床和一长条桌,桌上放有交流电收音机,隔壁是厨房。斜对面刘清澜叔叔家的三个男孩——刘刚、刘良和刘军,年龄与我相近。隔壁蔡学俭叔叔家的孩子蔡星与哥哥同班。大家常在一起玩,也闹矛盾。每当打斗时,总是哥哥出面,我在后面。有趣的是,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直接接触,而是把扫帚、拖把等扔向对方大门。你来我往,直到失去兴趣;我们也曾与窗对面三楼家孩子乔乔发生冲突,起因是扔石子或射弹弓。每到夏天,人们便把竹床搬到楼下后院乘凉、睡觉。因我们家厨房有一条木制楼梯直通后院,二楼住户基本都从这里下去,厨房似乎成了公共走廊。
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脑海里形象最为高大的还是一些英雄人物,特别像黄继光、董存瑞这类战争年代诞生的榜样。虽然当时还谈不上对未来有个明确的目标,但朦朦胧胧希望能够像他们那样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了国家而奋斗不息、大无畏捐躯似乎是一个最为自豪的人生,因此“勇敢”成为一段时期我最为崇敬的字眼。
我的学生生涯开始于武汉市解放小学。学校原名友好宫小学,因靠近中苏友好宫而得名。该宫是中苏两国蜜月时,苏联专家设计,建成于1956年,被视作友谊的象征。后因两国交恶,中苏友好宫改名武汉展览馆,学校也更名解放小学。哥哥在这里上学时,担任过少先队大队委,参加了市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演出,做过少先队举旗手,还得过许多奖状,是父母单位和左邻右舍家喻户晓的“人物”。轮到我进校时,全国已进入“文革”。除参加庆祝党代会和支援亚非拉革命活动外,我印象最深的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声势浩大的群众游行。那时毛主席的话是“最高”或“最新指示”,每当“指示”发表,不分昼夜,马上举行游行。由于看游行的人特别多,马路两边全被挤满,因此占位十分重要。记得哥哥有个同学家住解放大道马路旁二楼,从他家窗户看游行一目了然,令我们羡慕不已。每当游行车队“救火龙”从解放大道上疾驶而过,两边车门外站着头戴钢盔、手持红缨枪的“造**派”,看上去威风凛凛,煞是气派。
“造**派”是“文革”产生的群众组织。它们有不同名称,派系之间也有斗争,但都是最坚决最衷心拥护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及其首脑机关(如国务院、中央“文革”、中央军委)的领导,却又大造各地方党委(省市县委,企业、机关单位党委)的反。它们冲垮了当时中共地方组织,使其处于瘫痪状态。
“文革”时教室布置基本一样:黑板上方中央贴着毛主席像,左边“好好学习”,右边“天天向上”,多为毛主席手写体。侧面墙上一般贴几张文字印刷品,如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等。学校主要对我们进行政治灌输:早上提前半小时到校“天天读”,即集体朗读毛主席的文章《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时称“老三篇”,很多同学都会背。当时因争抢背诵“老三篇”速度,有两位同学还反目成仇。上课前,大家把长条凳往桌下一推,对着毛主席像跳“忠字舞”。这个舞为表达对毛主席的无限热爱而设计,那时非常流行。然后高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和“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的口号;我们上课用的课本封面印有毛主席语录,课堂内容也是以学习毛主席语录、诗词或相关内容为主,非常单一。但因受到社会气氛的渲染和舆论导向,人们似乎对此非常适应和热衷,唯恐成为“落后分子”。
学校也组织我们参观政治教育展览,武汉展览馆展出的大型泥塑《收租院》当时非常有名,它刻画了解放前四川大邑县地主刘文彩对农民的残酷压榨和剥削,其解说词还入选了小学课文。泥塑有真人般大小,形象逼真。地主大斗进小斗出,农民交不起租,便被关进水牢,甚至被塞住口鼻往肛门打气,直到肠胃胀破而死的场面给我刺激很大,使我对地主产生了满腔仇恨。刘文彩和他的庄园因此也恶名远扬。《收租院》的歌流传甚广,其歌词是:“收租院是鬼门关,交租好比上刀山。过了一关又一关,一关更比一关难。”后来有的同学把词改编了,用来讽刺文化课考试。
学校把父母单位同年级的孩子分在一个班上,刘良、汪汉、祝超超和吕小章等都是我的同班同学。吕是宿舍同学中唯一的女生,其父吕庆庚曾经担任中共湖北省委宣传部部长。而我的同桌正好是邻居刘良。他脑袋圆圆的,看上去很机灵。另一个同学脑袋形状很特别,前额大,后额突出,我们叫他“霸脑壳”;他点子多,坏主意也不少,不过大家都还玩得来。
在校内我未担任职务,也没得过先进。放学后,倒是被安排做过路队长。学校把住在一起的同学集中分成路队,放学后由队长带领,一起出校门。到某位同学家门口时,该同学才可离开。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做“领导”工作,至于老师出发点是为了约束我的自由散漫,还是认为我有能力管好路队,已无从考证。
校内生活单调,体育和娱乐设施奇缺。放学后,一些自产自生或成本低廉的传统活动,吸引了不少小伙伴们。像打撇撇、拍糖纸、挑冰棍、跳绳、捉迷藏、滴扣子、跳房、打弹珠、打陀螺、弹子车、拱擂子、官兵捉强盗、丢手绢、跳山羊、漂洋画、太平洋、丢沙包、滚铁环、踢毽子、放风筝等等,都是当时的流行游戏。它们给大家以快乐,也充实了我们的童年生活。
20世纪60年代后期,中苏关系紧张,到处张挂毛主席指示,“要准备打仗”,“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落实指示的重大举动是挖防空洞。利用防空洞玩耍,成为我们那一代人的又一个发明。挖防空壕时,是“跳”,即跨越壕沟,姿势等同助跑的跳远;建防空洞后,是“钻”,类似抗战时的钻地道。这些可以称之为特殊时期独有的游戏了。
此外,“文革”街景也颇具时代特色。归纳来看,可分为“文”、“武”两类。“武”表现在前面提到的游行、街头巷尾穿行的大喇叭“宣传车”以及散、捡传单。“文革”时兴穿军服、戴军帽、胸前佩戴毛主席像章,抢(时称“飞”)军帽和毛主席像章也时有发生;“文”则是出租小人书,我们宿舍周围有些路边地摊,前面码几个小板凳,架子上摆满琳琅满目的小人书。租一本一分钱,有个一角八分的,就能在书摊耗上一个下午。路边修鞋匠和废品收购点,也给人某种时代的印记。当时商店没啥零食,街头小贩的叫卖和服务倒挺有特色,“磨剪子、锵菜刀”的吆喝和收垃圾摇铃声构成街景组合一部分。有些零食,像炸米泡、画糖、敲糖、搅糖和棉花糖等,特讨小朋友喜欢,而且生意灵活,牙膏皮、桔子皮、铜和铁都可代替货币使用。
童年时代固然不乏趣事,不过印象最深、对我早期成长影响最大的还是“反标事件”,它在一段时间里左右了我的人生轨迹。父母说从那以后,我的性格开始发生了很大变化。它让我心中曾经拥有的那份“英雄”理想也几乎消失殆尽。
记得是在1968年秋冬时节一个晚上,父母到湖北省出版纸张仓库(简称纸库)参加学习班,哥哥照顾我已上床睡觉。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几位街道居委会和派出所的人把我叫了起来,直接带到派出所二楼小房间,并指责我书写了“反动标语”。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呆了,不知所措。母亲半夜回家得知消息后,赶来派出所,刚刚推开房门便被挡了出去。这时除了不停地流泪,我没有了任何反应。
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大都知道,毛主席当时被宣传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天才”,应该“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谁敢反对毛主席,就全国共讨之,全党共诛之”,“就砸烂谁的狗头!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书写“反标”可是弥天大罪。父亲同事万迪淦叔叔的儿子就是因为书写“反标”,被送进监狱而葬送了一生。据说当时读中学时,他与同座同学有矛盾,为了报复对方,便在同学教材上写下了“打倒毛主席”几个字,后来查出是他所为,被判10年有期徒刑。
然而在派出所这样的执法机构,对于我这么一个8岁的孩子来说,成人的威胁是有效的,诱导也是成功的。得到“承认错误,就可以回家”的承诺后,我包揽了所有强加的罪责。
被迫供认所犯“错误”的当天深夜,我被带到事发现场。在手电筒光照下,我目睹了“反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犯错事实”。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但给我印象极深。原来在一排长长的大字报专栏里,不知谁用红油漆在三处写有“毛主席”的字面上划了叉,一处在上方,两处在下方。这时我想起,白天曾与几个宿舍内小朋友,在附近砖堆处玩过“捉迷藏”的游戏。手指三处叉叉,“确认”自己所为后,我被送到父母单位办公大楼内留宿而未被送回家。但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当时是谁在陷害我,出于何动机。
“反标”使我名扬学校,成了特殊学生,因为全校“敢”书写“反标”的仅我一人。我心理压抑极了,感到仿佛所有同学都在背后议论。失去了朋友,也没有了欢笑,我的生活开始一步步走向黑暗。为了配合父母单位对我的教育,学校开始了对我的特殊“关照”。每天放学后,我必须到学校顶层通往阳台的房间里作检查,写交代,尤其是幕后指使人更是追查的重点。压力下,我总是胡编乱造一通。但因难以自圆其说,又加以否定,最后只得咬定无人指使。我也曾试图翻供,结果证明完全不可能。那时楼房不多,透过学校顶楼窗户,可以看到武汉长江大桥。当夜幕降临时,桥上排列有序的点点灯光,给了我几分心灵上的慰藉。
不久,父母单位为我和另外一位职工子弟办了“学习班”。父母同事冷少卿叔叔的侄儿,也因“政治错误”被列为“教育对象”。于是我俩被关在父母单位办公楼三楼一间小房中。同病相怜的两个小伙伴没有歧视,同吃同住,建立起特殊环境下的友谊。当然也少不了一同接受“军代表”们的调查和“帮助”。相对而言,这里“学习班”的环境让我感觉要好一些。不过因为另外一件事,我俩后来还是被分开了。
不知是否与和这位小伙伴住在一起心情转好有关,我的饭量增加了,一小碗似乎不够吃。他比我小,吃得也少些,便每次把饭分给我一坨。上面知道后,严厉批评了我这个“剥削者”,同时认为不能发展这种“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于是将我俩分开,从此我再度进入一个人的世界。当我从出版社大楼三楼窗户,看到小朋友们在院内自由玩耍时,心里羡慕极了:“能够回到他们中间,该有多好啊。”
在人生本应充满快乐的年纪,遭受如此打击,我变得沉默寡言,逆反暴躁。当时唯一的依靠是自己的家人,父母给了我无限的温暖。在和我相聚时,他们向我了解事情经过,得知我被迫承认“错误”后,便找机会与我谈心,帮我调节心理,减轻压力。在当时的环境下,这也许是他们能够尽到的最大努力了。
北湖劳教所位于武汉郊外,是专门用于关押犯人的地方,不知什么原因,父母单位的“军代表”决定把我送到那里——一个令我最为讨厌的地方,集中“学习”。那时外面已下起了大雪,天气十分寒冷,父母、哥哥还得轮流为我送饭。和那些犯有错误的“大人”,甚至刑事犯们关在一起,让我感到沮丧。好在我当时年龄不大,否则真要从他们那里学些坏东西,这是很可怕的。记不清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学习班”终于结束了。当父母、哥哥踩着三轮车接我回家时,我心中充满了兴奋。坐上三轮车,行进在白雪皑皑的马路上,我感到十分满足。亲人的关怀,让我忘却了冬天的寒冷。
孩提时代是人生的启蒙阶段,有时命运也会将人推向风暴的漩涡。是悲是喜,是祸是福,有时要用一生的成长去评判。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好的木材并不在顺境中生长。风越强,树越壮。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比我早年处境悲惨的人多的是,只有放平心态,吸取教益,困难坎坷才能成为未来生活的教科书。
1966年5月7日,毛主席审阅军委总后勤部《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的报告》后,给林彪写了封信。在信中,毛主席要求全国各行各业都要办成“一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也要批判资产阶级”。这就是“文革”中影响深远的“五七指示”。1968年5月,黑龙江革委会纪念“五七指示”两周年,在庆安县柳河办了个500名省直机关人员参加劳动锻炼的农场。10月5日,《人民日报》以《柳河“五七干校”为机关革命化提供了新经验》为题整版报道,并在编者按中传达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应该这样做。”随后各地机关和文化部门陆续选择偏远、贫穷的农村办“五七干校”,大批干部和知识分子开始下放劳动。父母单位出版系统也于1970年成立了“五七干校”。
1970年10月,得知父母决定全家随单位下放“五七干校”后,我颇为高兴,原因当然与“反标”有关。当时我想只要能够摆脱这里的环境,什么地方都愿意去。父母出发前准备工作很简单,因为除书桌、凳子、书柜、箱子和床外,我们家没有了其他财产。离开江城的头天晚上,家里所有东西都打了包,我们睡在地板上,这是我首次睡地铺。次日凌晨天蒙蒙亮我便起了床,生平头一回搬家,心情激动,当我坐在卡车车厢挡板处的小方凳上时,睡意全部消失。在飞扬的尘土里,随着城市楼房和柏油马路的渐渐离去,我感觉似笼中小鸟回到大自然般的惬意。经过七八个小时颠簸,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沔阳县河区河公社口河大队三小队。下车后,当父母和哥哥忙于搬运行李时,我已窜到离家不远的泥塘里,和农民孩子一道捉泥鳅去了。
沔阳位于江汉平原腹地,土地肥沃,地势平坦。过去因为水患不断,导致“沙湖沔阳洲,十年九不收”。1958年丹江口水利枢纽建成后,水患得到控制,不过生活条件仍然很差。虽距武汉不足100公里,我们的住地却没有电和自来水,也无煤和炉子。我们住在知识青年平房里的两间屋子。我和父母房间,摆着一张双人床、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柜和桌子,再没有多余的地方。朝北的木板窗很小,光线昏暗;哥哥和一位武汉知青住隔壁,房中间有堵墙,知青住里面,哥哥住外面,哥哥这边有个单人床和叠起的两口箱子。那位知青很特别,冬天卖夏装,夏天卖冬装。也许看他一人在外不容易,父亲曾“借”给他一些零用钱,后来没还也就算了。我们的房屋四周为坯砖结构,屋顶用茅草铺成,外面下大雨时屋内漏小雨,父母便用脸盆放在蚊帐上面接雨水,泥土地面凸凹不平。
紧挨哥哥房间另一侧,还有并排的两间房,它们中间墙壁打通装门成了套间。远处一间住着两位武汉钢铁公司下放的女知青,她们是姑嫂俩,大伙称她们“小钱”和“小付”。她俩比我年长很多,但我也随大家一样叫。靠近哥哥这边的一间房类似农村的堂屋,是她们的厨房兼夜校校址,负责夜校的正是姑嫂两人。天黑时,想识字的农民拥挤在夜校方桌前,听她们讲课,有时教歌,我晚上没事也去那里。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高举红旗向太阳,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披荆斩棘奔向前方。向前进……”我就听过好多遍。
女知青房间侧面是用高粱秆搭成的偏房,它是我们家厨房兼浴室。房内有一口大水缸,通常是父亲和哥哥从较远处井里挑水盛满,然后加明矾澄成清水,再用半个葫芦制成的瓢舀着用。缸旁是做饭的土灶,有现在办公桌大小,我们用稻、麦草或棉花秆作燃料,它们占了小半间屋子。棉秆烧起来烟较小,噼里啪啦放鞭炮一样声音很好听。灶的旁边还点缀着水罐,柴火高烧,就会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预告着里面的水达到沸点。住房背后地面上挖了很大个坑,用高粱秆围上成为厕所。庄稼需要肥料,这里便是无价之宝。家里照明用煤油灯或“马灯”,后者很像样板戏《红灯记》中李玉和用的号子灯,也用煤油作燃料,但提着方便,可经受风吹雨打。队里举办大型活动时用“气灯”,那时觉得特别亮。
父母单位来到干校的人统称“学员”。无论资历深浅、品级大小,都叫“五七战士”。同时不分年龄、性别,全部按军队编制,编入连、排、班,父亲当时是连部负责人之一。他们过着半军事化的生活,出工、收工,整队呼口号,唱毛主席语录歌;还要“早请示”、“晚汇报”,例行性地一日数次集体齐声“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甚至参加野营拉练。学习内容是体力劳动:种田、挑粪、养猪、做饭、挑水……要求自食其力。也有因不堪重负,被劳累诱发疾病。不过据说与群众性批斗相比,干校干部相对要自由许多。尤其对那些所谓“右派”而言,这里的环境比他们过去的生活甚至有所改善,因为这里的条件和待遇并不算太恶劣,劳动强度也略小一些。而在精神方面,甚至可以用“幸福”来形容。因为远离城市,也就远离了那里的荒诞、紧张、迫害。
到农村后,我进入河小学就读,这里条件艰苦,教室房屋由破旧土坯和砖头混合垒成。窗户小,无玻璃,室内光线很差。已经三年级了,我们既无教材,也没桌椅。父亲便用大人坐的方凳给我当桌子,横枨间用绳交织,用来放本子和文具盒,另一个矮凳做椅子。这种条件,部分农民家孩子也没有,他们干脆坐在地上听老师讲课。农村重男轻女,班上男生多些。课堂形式主义的东西比城里少,学生来就是为识字。不过中学入学要严格许多,因公社仅一所中学,下放干部子弟中,只有包括哥哥在内四五个学生留校住读,其余全部被送往沙洋农场中学。
我们放学后的生活相对丰富一些。我喜欢上树掏鸟窝,小伙伴们在一起,谁上的树高,掏的鸟窝大,谁就是英雄。一般说来,爬树高度与心理上的荣誉加恐惧感成正比。有次我爬上一棵大树,在接近鸟窝时,两只大鸟围着不停地大叫,吓得我赶紧放弃了行动;还有一次,我在附近砖堆里,为掏下来的小鸟做了个窝,大鸟知道后飞过来喂食,这倒是省了我的功夫。不过没过多久,小鸟翅膀硬点后,趁我不在时随大鸟悄然离去,着实让我气愤了一番。
我也喜欢去泥塘抓泥鳅,我曾将塘里稀泥搬到家门口一条小沟养泥鳅,结果因泥土干结,泥鳅全部死亡而懊悔不已;因怕碰到蛇,我未去过河塘边沿抓鳝鱼。有一次父亲到公社开会半夜回家,在穿过一片树林时碰到一条大蛇,他在手电筒光照下,用砖将蛇打死,我知道后感到父亲真不简单。鱼鹰会逮鱼,农民常带着家养的鱼鹰去抓鱼。当看到主人站在两只小船连着的横杠上划行时,船头一边站立的一只大鱼鹰,使我不禁想起“救火龙”上的“造**派”。
我家后面有个大水塘,据说曾淹死过人。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或在众伙伴面前不想示弱,我偏要在这个塘里学游泳,后来居然游会了。当我自由地游到对面生产队时,感到无比的骄傲。我也喜欢在塘边用蚯蚓作诱饵下钩钓鱼,有次一下钓上来几条大家伙,拿回家让母亲做熟后,吃起来津津有味。也许好奇心使然,有一天,我们几个小伙伴背着大人,攒足8分钱,买了包“城乡”牌香烟,一起品尝吞云吐雾的滋味。不过感觉并不好,况且8分钱也不容易攒,以后再也没试过。
农村一年有两季农忙假,当农民孩子放假回家种田时,我入乡随俗,回“五七连”帮忙做农活。插秧季节,我卷起裤腿,用小脸盆将秧苗端到地里,一撮撮插入水田。地里蚂蟥很多,常附在腿上吸血,我按照大人指导,用手掌使劲一击,它们便落在地上。听说蚂蟥断开会变成多条,我便学农民孩子,用根小枝顶在头部,里外翻个,扔到田外;摘棉花或割稻谷时,我和大人们一起,头顶烈焰,到田里收割。在得到“五七连”表扬后,我因“反标”在父母同事面前压抑的心理得到很大解脱。
比起城市来,这里的粮食、蔬菜非常新鲜,烧灶做的饭特别香。队里分的一块自留地,也给了全家许多乐趣。父母带着我们在自留地种玉米、大头菜、辣椒、西红柿、丝瓜、瓠子和扁豆等。我们一起浇水、上肥。下雨时,看到父母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活脱脱就像在职农民。收获时节,品尝自己的劳动果实的确是别有一番滋味。
我们家在厨房养了很多鸡,母鸡下的蛋怎么也吃不完,最后只好用锅装到公社集市去卖掉。听说生吃鸡蛋营养好,我和小伙伴们就将刚下的鸡蛋两人一个生吃到肚里。当队里豌豆、蚕豆长成时,我们也偶尔跑到农田吃青豆,有时划着小船去摘莲蓬或菱角。那年冬季,因在船上没站稳我掉进河里,回到家后,父母赶紧做姜汤给我喝,用棉被盖着让我发汗。农村卫生和基础设施比城里差,但我很少生病。只是刚到时,水土不服,皮肤过敏,全身起疹,奇痒难忍。父母马上用樟树枝煮水,全身一洗,真还管用,居然止住了。后来得知,樟树枝叶其实就是一种祛风行气、止痛止痒的中药。那也是我生命中最初亲身体会到的中医药功效。
农民犁地时水田靠水牛,旱田则是黄牛。我喜欢骑动作较慢的水牛。在田里拉着犁耙耕地时,我特别欣赏农民站在犁耙上的平稳心态。我很想一试,但因害怕摔倒,最后还是放弃了。秋收时,田里常碰到野鸡,它们跑起来很快,还会飞,农民们便用“土铳”——一种装有碎铅弹的土枪来对付,打死后饱餐一顿。农民家里养有狗,这一季节,他们便把狗放到田里逮野兔。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狗那么听主人的话,逮住野兔都乖乖地用口衔着交给主人。我曾试图养狗,但抱回没几天,它便在我离开时跑得无影无踪,从此断了我的养狗念头。
最热闹要数过年了,年前队里“干塘”,即用抽水机把鱼塘的水抽到另外鱼塘,直到见底,然后捞鱼或挖藕分到每家;农民们杀猪很有意思,先把猪捆好,用刀直捅喉咙,吊起沿皮下吹气,将皮分离去掉,再开膛破肚;每家准备蕃糁、麻糖和糍粑等,队里干部和邻居还给我们家送来他们的“产品”,供品尝;每家门口贴上红纸对联和横批,歌颂毛主席和共产党;小孩有新衣新鞋,女孩则选择此时出嫁,出发前大哭一场,很远能听到(即哭嫁);队里举行庆祝集会时,农民们脚穿木屐来到会场。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演唱了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选段“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居然大受欢迎。
1971年9月13日,林彪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的消息,我在事发不久就听说了,但当时我们那帮小伙伴不太相信他会谋害伟大领袖,认为是谣言。因为一直宣传他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还祝他“永远健康”。不过大人较为清楚一些。“九一三”后一个月,根据下放干部“集中管理和学习”的需要,我们家从河搬到董庄大队,住进打谷场旁一个仓库。这里邻居都是下放干部,我们家换成了两间瓦房,而且比原来大些,居住条件得到很大改善。哥哥当时住在学校,我和父母住大房,小房用来养鸡,多时家里养三十多只。因打谷场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这些鸡不用喂食便长得十分壮实,母鸡到了冬天还在生蛋。有只公鸡特别有趣,母鸡下蛋时,它总是领着它们去鸡窝,叫几声停下来,等母鸡过来后再往前进,边走边叫,一直到窝边。
董庄小学条件比河小学好,或许是年级高了的原因,学校开始布置作业。在这儿下放干部子弟比较集中,班长林俊是学校红人,待人不错。她常代表班上在年级或学校发言,但有一次还是露出了破绽,在一篇发言稿上,“汇报”的“汇”字写得潦草,看上去像“江”,她不知“江报”的意思,便来问我,想必句子不是出自她的笔下。当时,左汉平、左怡萍兄妹和我关系最好,我们上学一起去学校,放学一同回家,以至有同学说左妹是我女朋友。为此我专门透风给她,后来才不在一起走了。
“五七干校”是“文革”特殊产物,它严重摧残了干部和知识分子队伍,同时又使一部分人得以保存下来。多年后得知,在“文革”中,中共中央、国务院等国家机关在河南、湖北、江西等18个省区创办了一百多所“五七干校”,先后遣送、安置了十多万名下放干部、三万家属和五千名知识青年(子女)。而各省市地县“五七干校”则是数以万计,在那里接受锻炼的学员有几十上百万人。其中有些人成为了后“文革”时代中国拨乱反正的中坚。就我个人而言,农村条件虽比城市艰苦许多,但那里的人很单纯。我和农民的孩子在一起时,没有精神压力,挺快活。毛主席在“文革”中说过:“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对于我这个经历了“反标事件”的少年来说,领袖的话也许同样是适用的。
经历两年农村锻炼后,全家于1972年8月返回武汉。父亲回到原单位政治经济编辑部,母亲调到湖北省出版纸张仓库工作,我们家搬进了解放大道73号母亲单位宿舍。这是个前后套间平房,全砖全瓦水泥地与农村大不一样。刚搬来时,门外路面全是泥土,不久铺了条砖路。厨房挺大,是与住房分开的独房,里面放有饭桌,只是雨雪天不太方便。不过两年没见的电灯和自来水,让我有了“城市”的感觉。
我们家隔壁荆福才伯伯是纸库领导,1937年参加革命的老八路,据说因为当兵时间距离卢沟桥事变晚了几个月,不然就该划为红军了。荆伯伯没文化,但打过很多仗,肚子上一条三十多公分长的刀疤和小腿两处枪眼,是那个时代的见证。他老伴是纸库医务室医生,两个孩子,儿子荆凯跟哥哥一般大,女儿荆军比我大点。另一侧住着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袁绍明叔叔一家,两儿一女,都比我小。有些所谓的“右派”,像吴丈蜀、梁然尧、王序平、叶平林叔叔等也在仓库,从事打扫厕所、喂猪之类的工作。王是国民党高级将领刘斐将军的女婿,后来平反后,他们相继回到专业领域。吴还担任了湖北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文史馆馆长、《书法报》社长、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等职务。
转户口时,在父亲提议下,全家同意将我的名字改为“李强”。“强”含有自强、坚强、奋发图强的意思。父母期待我回武汉后,摆脱“反标”阴影,开始新的生活。不过在登记时,不知是否工作人员疏忽,所有盖章都是正的,唯有我名字上反着。父亲发现后,引起我一阵紧张。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年代,任何微小的举动可能存在特定的内涵。对于我这个犯过“政治错误”的人来说,在某些细节上的敏感可想而知。
安定下来后,我们家买了“永久”牌单车、“蜜蜂”牌缝纫机和“春雷”牌半导体收音机,加上父母的手表,当时时髦的“四大件”全齐了。父亲骑车上班,周末时他把车擦得干干净净,放在我们房间。母亲用缝纫机代替了手工针线,我没事也学着踩踩缝纫机,还能为破衣服打个补丁。收音机有中短两波段,那时属高级的。父亲爱听新闻,我则喜欢里面的故事和音乐,特别是曹灿叔叔讲得非常好听。稍大后,在好奇心驱使下,我趁父母上班时,曾揭开父亲贴在波段旋钮上的胶布,试听过短波“敌台”。大部分电台因干扰杂音听不清,比较清晰的一个台讲基督教,我没兴趣,也就不再听了。
从农村回来带了很多鸡,在宿舍院子里养着。父母在厨房屋檐下安装了一个木制笼子,给它们休息。厨房地上放一个脸盆,铺上稻草,供母鸡生蛋。门锁用铁丝加长后,增宽门缝。这些鸡很懂事,生蛋时从这里进去,生完蛋自己出来。我们没少吃鲜蛋,只是在出现鸡瘟以后,才相继杀了一些。那条门缝则帮助它们在后来的爱国卫生运动中,躲过中学“打鸡队”一“劫”。
我那时年龄小,语言适应能力强。在农村两年,说了一口地道的沔阳话。回汉听到久违的乡音,反而感到了几分陌生,不过很快我便再次掌握了武汉腔,随着“您家”、“差火”、“夹生”、“半调子”、“梗朋友”、“唰喇”、“尖死”、“骄气”、“怄气”、“拐”、“铆起搞”、“紧磨”、“诈倒裹”、“码倒裹”、“个板马”、“么价”、“醒倒媒”、“掉底子”、“板眼”、“好过瘾”、“好清爽呀”、“么事”、“拐子”等方言回到口中,让我重新有了“武汉伢”的感觉!
不知什么原因,我的口腔发炎,半边脸肿了起来。当时看病讲究公费医疗对口医院,我们家附近有一个武汉市十医院和宗关卫生院,母亲便带我去这两家对口医院就诊。医生说肿痛由于智齿引起,只有待炎症消退后拔牙才能根本解决问题。记得是在宗关卫生院,一位中医开了一种黑色块状原始中药,叫我含在牙龈上,后来肿胀真的消了下去。不过这次口含中药使我亲身感受到了中医疗法的效果。
按家庭住址划分学校,我转入了武汉市韩家墩小学(简称韩小)读书。该校位于硚口区解放大道简易宿舍,有一栋两头向外延伸、半“工”字形的两层楼砖房。一二楼教室门外有公共走道,二楼封闭开窗,一楼则有着许多开放式的弧形拱门,看上去有一种教科书描述的当年毛主席居住延安窑洞的感觉。大楼地面全部为水泥地。对于我这个刚从农村校区回到城里的孩子来说,当时看到这样的建筑,有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和华丽。
我被安排进了一楼的五年级一班。全新的校园环境、注册的新名字让我有了焕然一新的感觉。我开始熟悉大家,结识朋友,并融入到新的集体中。现在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的时光,我还能记起当时他们留在我脑海中的性格和特征,乃至于当我知道了一些同学后来的发展状况时,仍会为当年的那种印象而感慨不已:陈杰班长学习自觉,话不多,人际关系不错,体育好,是校乒乓球队和田径队队员;黄永妍学习委员工作负责,后考上同济医大,毕业去了北京;周汉琪组织能力强,多年后担任市计委投资处负责人;付翔足球踢得好,不久进了体校,在省队踢球,后来成为市足协负责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在韩小的朋友多了起来,也开始加入到同学里的小派别当中。不过那时的结帮更多是一种“臭味”上的“相投”,具体表现在当要好的朋友受到欺负时互相之间的仗义上。与此同时,我的缺点也开始表露出来,印象最深的是上课迟到。不知是因为行为上的放纵,还是性格上的懒惰,几乎每个星期都会迟到一两次,虽然迟到的时间并不长。我们家住的地方离学校只有一站半车程,有时为了赶时间,我也会花上五分钱乘一趟公共汽车,但仍未见明显改善。这当然是不进步的一种表现,以致五年级第二学期才加入少先队。
学校教学楼前有个操场,供学生上体育课和课间操用。因农村学校没体育课,开始我对它不适应,铅球、跳高老不及格,运动会也不参加。直到后来有一次60米测验,我的成绩超过组长乏慧健,才开始建立信心。我注意观察同学推铅球和跳高的操作要点,按照老师要求反复练习,最后得以通过,挺兴奋,对体育课不再那么讨厌了。学校课间操通常上午两节课后举行,在喇叭里“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引导下,随着音乐完成8套动作,让全身得到活动。我个头不高,但做操时喜欢站后排。那时还有一套眼保健操,是在教室里完成的。
学校后面不远有个电影院,包场电影时,大家排队进场。电影院内叽叽喳喳,十分热闹。那时除样板戏外,也放映些经过严格挑选的“兄弟国家”电影,如阿尔巴尼亚的《地下游击队》、《海岸风雷》、《宁死不屈》、《广阔的地平线》、《脚印》,朝鲜的《摘苹果的时候》、《鲜花盛开的村庄》、《看不见的战线》、《永生的战士》,越南的《森林之火》、《回故乡之路》,罗马尼亚的《多瑙河之波》、《沸腾的生活》、《爆炸》等。国产电影全是黑白老片。记得当时流传这样的顺口溜:“中国电影新闻简报,越南电影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朝鲜电影又哭又笑。”看《卖花姑娘》时要带手绢,该片赚去了不少观众的眼泪,“卖花歌”也唱遍全国。不过我们男生最爱的还是抓特务和打仗片,如《看不见的战线》、《原形毕露》等。主片前有“加演”,即新闻纪录片。看过1971年恢复中国在联合国席位后,乔冠华、黄华的镜头给我印象很深。中国因进入联合国发生的变化以及对世界影响力的不断加大,后来体会得更为明显一些,我为此感到高兴。
张献苹老师是我们班主任,带教语文课。也许我的作业令她满意吧,进校不久她便安排我担任了语文课代表,负责收发作业。有一天张因病不能上课,事发突然,同学们没准备,我便主动在黑板上布置课堂作业,大家都按正常程序完成。张老师知道后非常高兴,表扬了我。她还推荐我参加学校组织的学雷锋诗歌朗诵,其中一首诗歌至今我仍记得,诗歌是这样写的:“在我心爱的日记本里,贴着雷锋叔叔的照片。他亲切地看着我,好像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张老师为帮助我建立自信,做了很多工作。但有一件事使她很生气,可能是我在班上进展顺利,加上语文成绩还行,在同学中我常以教授自居。那时我们都知道我国自行研制了万吨水压机、原子弹、氢弹、人造卫星,还修建了南京长江大桥等,但有的同学却不知道“教授”。于是有一天,一位同学在黑板上写下了“请李教授讲课”,张看到后严厉批评了我。或许是担心“反标”的影响,母亲那段时间就常往学校跑。她除参加家长会外,平时也与张老师多沟通。她们关系很好,这使我在那个特殊阶段获益匪浅。
放学回家的路上,同学们结伴而行,有时也打架。在与外校同学发生矛盾时,我多站在同校同学一边;在与外班同学发生矛盾时,我多站在本班同学一边;在与同班同学发生矛盾时,我则是站在“哥们”一边。毛主席有句名言:“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哲学。”把它用在我们那帮爱打架的男同学身上并不恰当,但大家喜欢。古田四路马路边有个新华书店和副食店,路过此地时,我喜欢进去浏览一下书店的书画、文具和副食店的水果、副食。偶尔用父母给的零花钱品尝一份发饼、盐金枣等,或购买一两件心爱的文具,便感到十分满足。
韩小生源主要是附近工厂子弟。“文革”中“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这使工人子弟在学校优越性十分明显,尽管他们自己并不十分了解和重视。那时选优要通过“政治审查”,即派人去父母单位调查家庭出身和个人历史,我两方面都呈弱势,特别是“反标事件”,让我失去了几次改变人生的难得机会:外语学校曾到我校挑选学生,罗汉娟和我被推荐,但在“政审”时,我被淘汰,她被录取。音乐学校来人选拔,在观摩完音乐课后,我一人被叫去面谈,也因“政审”未被录取。在我就读韩小的同时,哥哥转入我校对面的武汉四中,先后担任班上学习委员、团支部书记,直到1974年高中毕业。
乒乓球是那个年代的“第一运动”,韩小同学特别喜欢。学校有乒乓球队,由优秀选手组成,他们代表学校参加各类比赛。校园内有几个砖头“网”水泥台,供同学们使用。大家实行擂台制,谁输谁下。这里玩球的同学很多,有时围观者大大超过赛球的人,但能占住擂台不下的实在不多。乒乓球在文化体育用品店或百货商店有售,价钱不等,常用的“光荣”牌、“象”牌、“兔”牌等几分钱一个。若不小心把球踩瘪了,只要没破,开水烫起来照样用。拍子的品种五花八门:光板的、海绵的、胶粒的、胶粒带海绵的等,“红双喜”牌乒乓球及拍子档次最高。那时母亲单位二楼会议室有个正规木球台,为弥补学校失去的机会,周末或节假日,我便与宿舍里的孩子去那里打球。门被锁时,我们翻窗而入,更感刺激。1973年中国举办过亚非拉乒乓球友好邀请赛,赛后拍了一部《万紫千红》的纪录片,我好喜欢片中主题歌,至今我还会唱。
也是在1973年,报纸、电台刊登和广播黄帅日记,掀起了学习黄帅、反对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的运动。按照当时的说法,“文革”前17年属于资产阶级专政,必须与其一刀两断。任何与过去相似或相近的做法,均属“回潮”,予以回击。黄帅是一位跟我年龄相仿的北京学生,因对老师“教育挂帅”和体罚不满,在日记中表露出来。“四人帮”便用来造舆论,以《一个小学生来信和日记摘抄》为题刊登于报纸,把黄帅树为“反潮流”英雄,从而掀起了又一场运动。我校也不例外,校方组织向老师写大字报,免费提供纸张、毛笔和墨水。我对老师给上课迟到学生罚站展开“反击”,在大字报上上纲上线,猛烈批判。那段日子大家基本不读书,学校走廊挂的全是毛笔写的大字报,蔚为壮观。经过这里时,我们甚至可以闻到墨汁散发的臭味。
那个年代的家务活也极富特色,因为使用煤球或蜂窝煤炉做饭,每天必须“生炉子”。用完的炉灰是家里的主要垃圾,通常被盛在垫上报纸的破洗脸盆里,一天一倒;洗衣服用手搓,有时借用长度一米左右的搓板,坐着小板凳在木盆里搓洗;做清洁用木棍拖把擦水泥地,过年过节擦门窗;那时买粮持购粮本和粮票,按年龄定量,成人又按性别、工种细分。周末或节假日时,家人轮流排队购买大袋粮食,运回置于家里米、面口袋或铁桶里;同时每户有个“副食本”,按年度下发。所有定量供应的副食都需“写本”,食用油发油票写粮本,其他如粉丝、粉条、淀粉、白糖、鸡蛋、豆腐,乃至日用品如肥皂、卫生纸、火柴等,都一直或一度写进过副食本。过年供应的花生、瓜子、猪肉、鱼等也得写本。买布凭布票。另外,酱油、麻油、花生油、醋、白酒等,盛在缸里,购买时自带容器。售货员用“提子”从缸里掏出,通过漏斗倒进容器。酱类则用秤称。在我们家,父母、哥哥几乎承担了所有家务。直到哥哥下放农村后,我才开始有所分担。(《世纪行》2009年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