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政协文史

京剧表演艺术家郭叔鹏与菊坛名家的交往(下)

2014-09-15 21:46:45  
字体大小:【


迎接马连良归来

    送走梅兰芳先生不久,人民剧院和武汉京剧团奉命合并,更名为中南京剧团。1951年9月,剧团接到一个重要任务,就是从剧团中选拨人员,临时组成中南实验京剧团,赴广州迎接马连良、张君秋先生从香港回祖国大陆。
   
    有关领导向郭叔鹏等人传达上级精神时,说迎接马连良先生回大陆,是周恩来总理亲自决定、中南区领导人叶剑英亲自安排中南文化部具体实施的。中南文化部首先派了一位姓胡的处长,乔装成商人赴香港与马连良先生联系并做好相关准备工作,然后再派剧团到广州配合马先生在舞台上公开演出,以扩大影响。这个临时组成的中南实验京剧团共有九十多人,由著名京剧演员高维廉任团长,高盛麟、郭元汾任副团长,郭叔鹏担任团委兼总务股长。为了使演出能体现出马先生的艺术风格,剧团还特意从各地邀请了曾长期与马先生合作的老搭档哈宝山、马富禄等先生等,协助完成这一特殊演出任务。

    9月30日,中南实验京剧团的全体团员着一色的灰制服,从武汉乘火车南下,于次日黎明抵达广州。适逢新中国第三个国庆节,大家十分高兴,一放下行李,便汇人了当地参加国庆游行的文艺界队伍。

    郭叔鹏早就听说过马连良先生对前后台都要求得很严格,作为总务股长,他事先对舞台的装置进行了认真检查,发现广州剧场没有台毯,照明设施也不完备,便火速带着两位同志返回武汉,搬去了台毯,井请专人调整好电路,添置了照明器材。

    马连良先生首场演出的剧目是马派的代表作《龙凤呈祥》,马先生前饰乔玄,后演鲁肃。郭叔鹏曾在南京明星大剧院看过马先生与梅兰芳先生合演的《打渔杀家》。十多年不见,马先生的身段还是那样灵活,嗓子还是那样响亮。对此,郭叔鹏十分钦佩。

    马连良对艺术十分认真,演出时规定前后台、灯光、服装、道具要整体配合,一点也不能马虎,对化妆室的要求也十分严格,要求有较大的空间,还要有两面立地式大穿衣镜;化妆后,他还要站在两镜之间仔细端详并征求别人的意见;演出的服装也要烫熨平整,悬挂起来。演出前,马先生对这些都要亲自检查。郭叔鹏曾留意看马先生在台上演出时穿的服装,不仅没有皱折,连脑后的绸条也不见一丝绉的地方。

    郭叔鹏还记得,马先生有一堂“守旧”(即幕布和门帘),面料是银灰色的大缎,上面用黑线绣着战国时代战车图案,三条横檐,六条竖线,庄严素雅。与马先生潇洒飘逸的艺术风格浑然—体,成了他每场演出的必备之物。那次马先生在广州共演出了22场,换了13个演出地点。有一个演出点只有一场戏,舞台设备又较好,马先生的管事人员便不想换“守旧”了(因“守旧”搬运比较费力)。马先生知道后说,只要是演出,无论何时何地,一切都要一丝不苟。

    郭叔鹏与马连良先生在广州相处了一个多月,在那里,他不仅协助马先生完成了许多演出的后勤工作,而且还向马先生学习了很多东西,特别是马先生对艺术精益求精、对观众认真负责的精神,给郭叔鹏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

关肃霜的艺德

    郭叔鹏一行于1951年11月初返回武汉后,这个临时组建的中南实验京剧团也随之解散了。1952年3月,经中南文化部决定,从中南京剧团分出了一个大众京剧团,由郭叔鹏任团长,赴中南各地巡回演出。由于该团在经济上属自负盈亏,又鉴于当时的社会经济状况不太好,虽惨淡经营,仍人不敷出。剧团勉强维持了几个月后经报上级批准解散。

    湖南岳阳市京剧团闻讯后,马上将郭叔鹏请了去。郭在岳阳演出了8个月,场场客满。郭叔鹏的名声在湖南各地传开后,约邀单位纷至沓来,于是他又在湖南许多城市流动演出了一年多。

    1954年春,郭叔鹏在他的老朋友、被称为全国“三个半猴子”中的“半个猴子”(指善演孙悟空)李迎春的一再邀请下,来到了沙市京剧团。从此郭叔鹏再也没有离开过荆沙这块土地。

    荆沙一带自古被人们称为“戏窝子”。传说中的华夏戏剧始祖、楚国的宫廷艺臣优孟就出生在这里,这里还是汉剧和天沔花鼓、荆河戏的发源地,而荆沙一带的人喜欢看戏也是出了名的,有“琵琶多于饭甑”之说。

    郭叔鹏深深扎根在这块戏剧沃土之上,他挑起了沙市京剧团的老生大梁,还担任了剧团艺委会副主任(主任由团长李迎春兼),负责新剧目的改编、移置、整理和导演。他集编、导、演三者于一身的艺术才能,在这里得到了充分发挥。他先后编、导了《还我河山》、《天国春秋》、《卧薪尝胆》、《柯山红日》,以及五集连台本戏《狸猫换太子》等一大批新戏。郭叔鹏演戏认真,强调表现人物的精、气、神,大、小戏他都深人角色,充分投人,深得观众喜爱与好评。大家说他演什么像什么,“郭叔鹏一上台,就不要命了。”是观众对他最好的评价。1959年“反右倾”斗争中,郭叔鹏因编导《狸猫换太子》被打成“右派”,近两年时间没有唱戏。1959年11月,他被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后,重新登台,唱的仍是他的压轴戏《跑城》,出台时观众对他报以长时间的喝彩声。“文革”中,郭叔鹏又受到冲击,被关进牛棚,下放到生产队和工厂劳动。好在老乡们护着他,经常把他接去辅导排练“样板戏”。

    像郭叔鹏这样在上世纪40年代就在大武汉唱红了的演员,如果在大城市,早已是全国知名的演员了。由于地域的局限,他没有在全国扬名。有人替他惋惜,说他是龙游浅水。但他却无怨无悔,认为在地方剧团工作,能更深地扎根于当地群众的土壤之中,同样体现出了自己的价值。

    1984年6月,郭叔鹏赴京参加新编历史剧《梅锁情》的汇报演出时,意外地遇到了三十多年前的老友关肃霜,彼此十分高兴。这时的关肃霜已是云南京剧院院长和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全国人民代表,是唱红了中国大半边天的名伶。郭叔鹏当年与关肃霜在河南信阳初次同台演出时,郭28岁,关还只17岁。

    关肃霜向郭叔鹏深深鞠了个躬,叫了一声:“大叔!”郭叔鹏连忙说:“你怎么这样叫?”关肃霜笑了,又深深鞠了个躬:“哦,大哥。”离别近四十年,彼此历经沧桑,该有多少话要讲啊!郭叔鹏迫不及待地向关肃霜打听戴绮霞老师的下落。关肃霜告诉郭,戴老师1948年去了台湾,她有个戴绮霞京剧团。前些年,台湾当局禁演《马寡妇开店》、《盘丝洞》、《阴阳河》等夸张旦角戏,戴老师先后流浪香港、菲律宾、美国12年。直到这些戏开禁,她才返回台湾。现正着手整理和推出她上世纪40年代末常演的《蝴蝶梦》、《阴阳河》、《辛安驿》、《红娘》等老戏。戴老师还在台湾成了一个以她自己名字命名的国剧研究社……

    当时关肃霜正忙于出国演出前的准备工作,郭叔鹏也不便占用她更多的时间。第二次见面时,郭叔鹏向她提出了两个要求:其一,介绍沙市京剧团一级青年演员姜声萍拜她为师;其二,受沙市市长之托,邀请她率团赴沙市演出。那段时问,关肃霜演出活动的日程已排得很满,而且她一般也不收徒弟,但她还是答应了郭叔鹏的要求。

    “大哥,有您的面子,我敢推吗?”关肃霜说:“不过我收徒弟有几个条件,第一,不许请客,也不许送礼;第二,我要先看看小姜的戏;第三,我是不收挂名学生的,小姜必须跟我到云南走一趟,我要好好地教她几出戏。”

    关肃霜不失诺言,从国外演出回国后,便率团来沙市演出。她同全团演员一样,睡地铺,吃集体食堂伙食。演出结束后便将姜声萍带到云南去了。次年2月,关肃霜从北京开完剧协常务理事会归来,一下飞机,她就给郭叔鹏写信。信中说道:“既然我收了小姜做徒弟,就要毫无保留地教她。”“以后我有机会再到荆州,还要和叔鹏大哥一起为小姜弄两出戏,把她促上去!”

    后来,郭叔鹏恢复了与戴绮霞的联系,得知戴在台湾也收徒弟,但反对搞形式主义。这些年,大陆有不少京剧演员到台湾演出,他们中许多人想拜戴绮霞为师。每次戴都会问:“你准备在台湾呆多久?”“我演完戏就走。”“你马上就走了,那你找我学什么戏呢?”郭叔鹏认为戴绮霞、关肃霜师徒这种求实负责的精神一脉相承,是一种可贵的艺德。他说,现在梨园界有个很不好的风气,就是有的演员为了“好听”,爱找一位名师拜一拜,拜师后又不认真学艺,只是想借此提高自己的身价。郭自己也很不赞成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1951年他在武汉与周信芳同台演出《追韩信》时,周饰萧何,郭演韩信,二人配合得很好,周信芳十分高兴。那时如果郭叔鹏提出拜周信芳为师,周先生是不会拒绝的。后来郭考虑到周先生很快就要离开武汉,便没有向周先生开口。但他仍然是宗麒(派),也一直没有停止过对麒派艺术的研究。1995年,为纪念周信芳先生诞辰90周年,郭叔鹏还专门撰写了一篇七千多字的题为《麒派——不断创新的艺术》的文章,对周先生和麒派艺术给予高度评价。

    郭叔鹏一直没有忘记三十多年前戴绮霞对他的栽培、提携之恩,他在写给戴绮霞的信中,一再向她深表感谢,并寄去了他在《电影戏剧报》上发表的文章《良师益友戴绮霞》,还附小诗一首:“世上从无百年筵,席散惟愿心永连。人生聚散皆常事,聚是偶然散必然。虽然阔别数十载,提携深情永缠绵。”戴绮霞接信后,在给郭叔鹏的回信中再三表示“受之有愧”:“当年没能帮上什么大忙,还让你记挂了几十年,实在过意不去。如果你自己没本事,就是我出了天大的力气,也是帮不了你的。”

    郭叔鹏一直保持着与戴绮霞的联系,前几年,郭叔鹏还收到戴绮霞从台湾寄来的反映她生平事迹的光盘《菊坛皇后——戴绮霞》。但令他们两人意想不到的是,比他们小11岁的关肃霜竟于1992年3月14日与世长辞。一代名伶猝然归天,作为师友,戴绮霞、郭叔鹏悲痛不已。为悼念老友,郭叔鹏填词一首《满江红·悼关肃霜》,遥托哀思:

    惊闻噩耗,心沉重,老泪泉涌。忆往事,悲怆从中,恍惚如梦。少小成才通文式,尚香、公谨皆擅工。《战洪州》、《大破天门阵》,齐轰动。吕奉先、白素负,女巡按斗奸雄,豪杰居,联姻宝雕铁弓缘。桃李满园心灵美,德艺俱佳堪称颂。身怀绝技为国驰骋,争殊荣!

多才多艺宋

    宝罗郭叔鹏继与戴绮霞、关肃霜恢复联系后,不久又与梅派传人梅葆久、自成一派的文武老生厉慧良、高(庆奎)派传人高盛麟、麒派老生陈少云等诸多老友恢复了书信往来。此外,他心里还惦念着一个人,那就是多才多艺,集京剧、书画、篆刻三大师于一身的高派老生宋宝罗。

    说到宋宝罗,其人颇具传奇色彩。宋出身于梨园世家,与郭叔鹏同龄,父亲宋永珍是河北梆子名演员,母亲宋风云是坤伶第一名丑。宋本人6岁学戏,7至15岁时在京、津等各地演出,有“神童”之称。15岁因“倒嗓”(变音)而改学绘画和篆刻,从著名国画家于非音学工笔花鸟,并受到张大千、徐悲鸿等大师的指点,曾代梅兰芳、姜妙香画过梅花和牡丹。20岁时宋重返舞台,并于28岁时成立宋宝罗京剧团,自任团长。此后,宋保罗带着剧团到全国各地演出,不久即唱红了大江南北。郭叔鹏就是1947年宋宝罗到汉口演出时与之结识、并结下深厚友谊的。郭叔鹏记得很清楚,当年他曾与宋宝罗及戴绮霞、关肃霜同台演出《封神榜》,宋宝罗在戏中饰姜子牙,戴绮霞演妲己,关肃霜扮哪吒,郭叔鹏演梅伯。梅伯这个角色需要一套黑色官服,当时郭叔鹏没有,剧团也没有。宋宝罗就让他的“跟包”(管服装的)给郭叔鹏赶做了一套。演完戏后,宋将这套戏服送给了郭叔鹏。时隔50年,郭叔鹏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和这位老朋友。

    1996年春的一天,郭叔鹏在家里的电视上,看到了一位穿红色毛绒衣、留着一把白胡子的老人。老人一边用京剧唱腔唱毛主席的《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词,一边挥毫在宣纸上作画。词唱毕,一支昂首阔步的公鸡也跃然纸上。

    “啊!这是宋宝罗!”郭叔鹏虽然与宋宝罗阔别了50年,但他还是从唱腔中听出了宋宝罗的声音。他从节目主持人的口里得到证实后,兴奋不已。当天就给宋宝罗写了一封9页纸的长信,还附了他演关羽的剧照。

    不几天,郭叔鹏就收到了宋宝罗的复信。信中说,多少年来,在他的脑海里,一直记得在汉口时有个叫郭叔鹏的做工老生为人耿直,台上做戏很认真……他曾多次向人打听,都未知下落。看到郭信中所附的剧照后,认为很不错,还保持着当年在《封神榜》中扮梅伯时的英姿,还是那么潇洒、精神。为此他感到十分高兴。宋保罗也给郭叔鹏寄来了他的剧照和相关资料。

    通过书信往来,郭叔鹏还得知了宋宝罗在解放后的一些情况。新中国成立后,宋宝罗仍在继续从事京剧演出。1958年至1963年间,他曾给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领导人演了四十多场戏。毛泽东主席70岁生日那天,宋宝罗为毛主席清唱了《朱耷卖画》。他边唱边画,不多时,一张雄鸡报晓图便画好了。毛主席连声叫好,并对宋说,你可以“一唱雄鸡天下白了。”宋宝罗便根据毛主席的意思,在画上写下了“一唱雄鸡天下白”七个字,然后将这张画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毛主席。

    郭叔鹏1985年离休后,仍然心系舞台和京剧艺术。岳阳是郭叔鹏35年前演红出名的地方,老观众还记得他。1987年沙市京剧团赴岳阳演出时,观众点名要看他的戏。郭叔鹏赶往岳阳后,只见岳阳街上悬挂着“热烈欢迎麒派老生郭叔鹏老先生来岳演出”的大红横幅,他很感动。那次在岳阳,郭叔鹏先后两天演出了《古城会》和《观画》、《跑城》,影响很大,《岳阳晚报》专门为此刊登了一篇题为《宝刀不老》的专访他的文章。

    郭叔鹏毕生醉心于京剧艺术,与京戏有着太多太深的感情,对当前京剧振兴,也常有一些忧虑与急燥情绪。关肃霜在世时,郭叔鹏曾向她谈过自己的思想。关肃霜说:“要说京剧会衰亡,我不相信。多少年来,京剧这个剧种总是忽冷忽热的。问题在于我们应当研究我们的服务对象。观众要看好戏,看喜闻乐见的戏。所以京剧的振兴,还是要靠我们自己。要提高质量,要进行改革。”郭叔鹏因与宋宝罗十分知已,有时在信中也不时留露出自己的耽忧。一次,郭叔鹏在给宋宝罗的信中又谈起自己的看法,并将自己写的一首诗:“八十逾一不信邪,心恋红毯舞偃月。空怀满腔振兴志,一片丹心遇倾斜。”抄给了老朋友。宋接信后,以老友和兄长的身份,直率地批评郭叔鹏:“你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啊!怎么还是几十年前的那个暴燥性格呢?你不能将你那顽固的性格改一改吗?”

    为了说服老友,宋宝罗在信中,还用自己曾经历过的一些事来劝导郭叔鹏:

    ……1958年我编演了《于谦》,到1959年反右倾时,说我是为彭德怀翻案,光检查就写了两年半。后来又改了一出海瑞戏,又写检查。反右我躲过去了,但“文革”我在劫难逃。1968年红卫兵在南京一家图书馆内,发现了一张旧报纸,上面登有我和蒋介石的照片,便说我是历史反革命,抄了我的家。把抄走的所有东西,包括服装、剧本、书画、古玩等等,统统烧掉了,烧了三天。我说,你烧就烧吧,反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1970年毛主席又来杭州,问:“宋宝罗怎么没来?”有人回答:“宋宝罗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毛问什么问题?答:“他过去同蒋介石照过相。”毛说:“我知道宋宝罗从小就是唱戏的。过去是蒋介石的天下,蒋介石叫他去唱,他能不去吗?我叫他来,他不是也来吗?乱弹琴!最后下了‘最高指示’,我才被放出牛棚……”所以什么事都有它自身的规律,一切要顺乎自然,办不到的事,不可强求。

    老朋友一番话,使得郭叔鹏豁然开朗。他认为宋宝罗不仅是自己的挚友,更是他难得的诤友。(转载《湖北文史》第八十三辑,本文作者邱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