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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兵谢冰莹在鄂南

2014-09-15 21:4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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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丹萍


    1927年,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密令武汉国民革命军独立十四师夏斗寅部,自宜昌绕道咸宁偷袭武汉。夏斗寅于5月14日发出拥蒋通电,叛变革命。16日,叛军先头部队自嘉鱼到达咸宁,沿贺胜桥北上武昌。根据中共中央指示,武汉卫戍司令叶挺率部出击。时为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第六期女生大队学员的谢冰莹,参加了这次平叛战斗,在鄂南咸宁、蒲圻、嘉鱼等地,完成了她的处女作《女兵日记》。在她的笔下,留下了女兵战斗的足迹,留下了咸宁妇女解放运动的史迹,还有那战争硝烟散去后呈现的青山绿水、蓝天白云。
    1906年9月5日,谢冰莹出生于湖南省新化县大同镇谢铎山村。父亲是前清举人,当地名流。谢冰莹五岁时,父亲就教她识字,八岁能背诵《随园女弟子诗》、《唐诗三百首》。十一岁时,母亲把她送到私塾上学。她有《唐诗三百首》和《随园女弟子诗》的基础,又非常聪明,悟性好,一年就读完了《女子国文》、《四字女经》,还偷学了《幼学》和《论语》。1920年,十四岁的谢冰莹进入长沙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读书。让冰莹深感幸运的是,她遇到了一位像外婆一样关爱呵护她们的好校长,他就是著名的教育家徐特立先生。徐特立先生很重视学生们的全面培养,建了一个藏有很多书刊文献的图书室。谢冰莹被选为学习股长和图书管理员。她就像一只小老鼠掉进了大米缸里那样快活,拼命啃食起图书来。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小仲马的《茶花女》,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朱淑贞的《断肠词》,都是她的最爱。她对文学充满了憧憬,创作和发表了很多小说、散文、随笔。

    1926年冬,谢冰莹考入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第六期女生大队,当了一名女兵。1927年春夏之交,作为大革命前沿阵地的武汉风云突变。国民党右派分子采用最下流的手段,收买一批妓女组成裸体队,在武汉举行“裸体游行”,并造谣说这些妓女是武汉军校女生队的学生。为了揭穿反动分子的阴谋,谢冰莹参加了军校组织的宣传队,到武汉三镇向群众宣讲共产党的政治主张、妇女解放的内容和途径。“四一二”后,蒋介石大肆屠杀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在这种形势下,军阀夏斗寅乘北伐军继续向北进军,后方相对空虚之际,偷袭武汉。16日,叛军先头部队经嘉鱼到达咸宁,聂洪钧率领数百名咸宁农军阻击,且战且退。18日,咸宁农军退到武昌纸坊,与叶挺部先头部队会师,加入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四师战斗序列。
    当天,奉武汉政府军事委员会之命,由驻在两湖书院的中央军校学生和南湖学兵团学兵,加上武昌农民运动讲习所学员组成中央独立师,配合其他部队,在武昌卫戍司令叶挺的统一指挥下,连夜由武昌出发,奔赴平叛前线。
    参战前的谢冰莹热血沸腾,她拿起纸笔,借着窗外的月光写了一封《给女同学的信》。她在信中写道:革命不是口头上喊几声所能做到的,更不是纸上写几个“牺牲”、“流血”就算成功的。……我们不要做个歌唱革命的高调者,应该做个革命的实行者。……妇女运动是社会革命的一部分,欲求妇女解放,非待整个的社会革命成功后不能实现。……革命是要大多数人参加才能达到成功的目的的。要唤醒一切被压迫的妇女,一同站在革命战线上奋斗。
    5月19日早晨,她们从武昌火车站乘火车出发,送行的场面非常热烈,送行的人、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歌声口号声响彻云霄,民众把她们这些细妹子称做英雄。武汉各团体还给女生队送来很多面锦旗,上面写着:“革命的先锋”、“巾帼英雄”、“少年先锋”等。这天,前线部队与叛军激战竟日,叛军退守贺胜桥。次日,第二十四师许继慎团从正面向叛军发起进攻,韩浚率部绕道抢占桥南高地,叶挺的中央独立师从侧面袭击,一举克复贺胜桥,并乘胜追击叛军。
    女生队兵分两路,谢冰莹那一路经纸坊、咸宁、嘉鱼、蒲圻、新堤、沔阳等地,平均每天徒步行军八九十里路,行军作战非常辛苦,晚上有时候睡在一张门板上,有时候睡在稻草堆里。咸宁县是叛军夏斗寅洗劫过的地方,群众看见武装军队来了,吓得四处逃窜。谢冰莹和战友们抓紧时机,沿途张贴标语,自编歌谣,向群众宣传“我们是革命的军队,是保护人民大众”的革命道理。经过反复宣传,革命军终于得到群众的理解和爱戴。街道上到处飘扬着青天白日旗帜,特别是增加了这一大批女兵,更增加了一番热闹。那些前几天踪影全无的“女家”们,都走出家门,站在门口看女兵。
    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女生队投入了紧张的抢救伤员的工作。她们个个勇敢,在枪林弹雨中穿行,把受伤的战友抬下火线,为他们包扎、换药、喂药。
    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叫张青云,家里仅有父母及小妹妹四人。她是一个没有缠足还剪了发的女学生,这次军队叛乱,她被一位恶妇诬告为妇女协会干事,于是她被铺了,当时父母和小妹妹哭得很伤心。她勇敢地说:“母亲,不要哭罢!即使枪毙我,我也要呼喊口号才死的。”那些叛军讥讽地说:“这才是真正的革命者,不怕死,不流泪,只流血。”她很勇敢地回答说:“死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没有丝毫畏惧,仰首挺胸地走进县公署的牢里去了。同她一起关禁闭的有五个人,三天之后枪毙了四个,仅她一个人留下了。她之所以能够活命,是因为县长证明她是个一点事都不懂的小孩,所以她得以生还。谢冰莹从内心深处敬佩张青云的勇敢无畏,张青云的天真活泼,更令她喜欢。她时常约三五成群的小孩来看谢冰莹,有时冰莹把武汉各界送来的慰劳品给她们吃,这样她们之间就更熟了。
    因为和张青云那群小孩打得火热,医官批评她不该和小朋友谈交际,说和小朋友的情感不要太浓厚了,太浓厚会妨碍工作。
    活泼的谢冰莹哪里静得下来!她时常跑到政治部和妇女协会去。医官很不高兴,责备她说:“我看你的志愿是在做政治工作,救护是勉强的。如果这样,你报告长官把你调到政治部去好了。”其实谢冰莹非常想去政治部,但是又怕别人说她做事情有始无终,借做政治工作出风头,所以她没有勇气去改变自己的职业。
    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组织上考虑到最初与咸宁妇协接头是由谢冰莹去的,她对咸宁妇女协会的情况比较清楚,所以要调她去组织妇协的工作。咸宁妇协的会长钱远洁和谢冰莹一见如故。钱远洁虽然才十七八岁年纪,可是工作很努力,她希望谢冰莹赶快帮她把妇协组织起来。

    5月24日,到政治部工作的任命还没有下,却得到晚上九点钟出发的消息。当天下午,谢冰莹赶写了一篇敬告咸宁妇女的宣言,还对咸宁妇协的情况进行了调查,并写了一份调查报告。令谢冰莹没有想到的是,在咸宁这个偏僻的地方,也有二千余人的妇协组织,全县十六都,有十四都已经建立了妇协组织,只有二都因反动势力太大不能即刻进行。凡是入了协会的妇女,有四分之三剪去了头发,只可惜因宣传的功夫太少,她们不愿意参加群众运动,尤其不愿意游行呼口号。更令谢冰莹没有想到的是,咸宁妇协的活动经费特别紧张,只有三十多元,负责妇协工作的只有钱远洁一个人,自成立以来没有出过半个字的刊物,房屋又被叛军捣毁,因为没有经费,所以被捣毁的房屋没有办法修理。
    晚上又接到命令,出发的时间改为25日晚上九点半。谢冰莹想,又小又窄又脏又臭的草铺还有缘和自己“相恋”一晚,遗憾中又有一种幸福感。
    25日晚上九点半,部队向汀泗桥开拔了!谢冰莹搭的是二等车,并且还找到一个靠窗户的座位。车窗外到处是绿的树,红的花,青青的草,葱翠的山,她常常站起来把头伸出去。经过树的地方,只要手伸到什么地步,她就伸出去摘树枝。凉风拂拂地吹,火车如风驰电掣般地飞跑。谢冰莹激动得又是唱歌,又是欢呼,这是她自从坐火车以来第一次感到快乐!
    汀泗桥过了,很快地,部队到了蒲圻。蒲圻的情况与咸宁大不相同。火车站到处是欢迎的群众,他们敲锣打鼓放着鞭炮欢迎部队的到来。蒲圻的工会、商民协会、县党部、妇女协会等组织,几乎全部被捣毁。晚上谢冰莹和蒲圻妇协常务委员黄淑英谈了二十多分钟,了解到蒲圻妇协虽然被破坏,但是工作并没有停止,她觉得,蒲圻的妇协组织建设和工作情况比咸宁县要好得多。

    6月17日,部队由峰口至新堤。部队雇了十六艘民船过江,战士无论男女,都自己划桨,自己撑篙。在悠悠的流水中,谢冰莹时时听到“青的山,绿的水,灿烂的山河”的清调。但她们似乎无心听调子,有的打盹,有的看两岸风景。沿路的车水姑娘和婆婆,都用小脚不住地踏着车轮旋转,有时她们竞争起来,车轮越转越快。谢冰莹看着车水姑娘们只有一寸多长的小脚,回忆起自己被缠足的痛苦和愤怒。在旧时代,穿耳、裹脚、出嫁,是一个女孩子躲不掉的三件事。谢冰莹的母亲因为太宠爱她,没忍心在她四五岁的时候给她裹脚,以致过了塑造三寸金莲的最佳时期。到她八岁时,母亲觉得再不缠足就没法见人了,所以强行为她缠足。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冰莹的骨头长硬了,包起来特别痛。母亲就用双腿夹紧她的脚,使她动弹不得。包完了,又用针线缝紧带头,让她没有办法解开。她不了解,母亲为什么如此心狠,将她一双好好的脚弄成这样。进入大同女校,她就像笼子里的鸟儿飞进了树林,自由自在地呼吸新鲜空气。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脚。送她来的人刚一转身,她就关上宿舍的门,脱下鞋袜,解下裹脚布,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紧裹了几年的五寸小脚,在突然失去枷锁之后,慢慢伸开变了形的脚趾,她就有种松绑的感觉。几个月后,她终于有了正常的脚。
    新堤街上和武昌城一样的热闹,这里买东西比她所经过的任何地方都方便。但是有一件让她深恶痛绝的事,就是环绕新堤住着的人家,十之八九是“窑子”。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见到有人自娘娘庙那条路走来,都跑出来迎接。有一天下午,谢冰莹穿着一套很漂亮的西装到政治部去,因为她头发剪得很短,她们以为她是“男家”,都争先恐后地跑出来“抢客”。谢冰莹感到,是万恶的金钱使一个个活泼的少女沦为娼妓。要洗尽她们的羞耻与罪恶,就只有从根本上推翻不合理的经济组织,取消不合理的经济制度,使她们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6月27日,谢冰莹一个人先抵嘉鱼为部队驻防找地方。她骑着一匹白马,威风凛凛,飒爽英姿。嘉鱼老乡奔走相告:“女兵来了!女兵来了!女兵骑着马来了!”谢冰莹害怕自己被人包围,拼命挥着马鞭催马快跑。在福音堂(也即教堂)门首,她下马休息。来嘉鱼之前,首长告诉她,部队驻防的地方是一座洋房。“这里恐怕就是我们的所在吧!”她看着福音堂,自言自语,走了进去。
    跟随她来的老百姓有二三百人,她们盯着谢冰莹看,就像看一个怪物。有的叫她老总,有的叫她女先生,有的叫她女官长,还有一个小孩子叫她女司令官。一位拄拐杖的老婆婆说:“我长到八十多岁了,从没有见过这样大脚、没头发、穿军衣的女人。”说完之后,咧着没有牙齿的嘴巴哈哈大笑,笑出眼泪,笑疼了肚子。围观的人也跟着大笑,谢冰莹也跟着笑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递给谢冰莹一杯茶,有些难过地说:“这样年纪轻轻活活泼泼的女孩子如果在战场上被打死了,家里父母怎么办啊!”谢冰莹勇敢地说:“您不要难过,我出来当兵是下了决心的,即使我马上死了,我也很愿意。为革命而死,为百姓的利益而死,这是多么痛快的事呀!因为革命就是牺牲少数人替大多数人谋利益谋幸福的……”许多人都点着头,表示赞同她的话,佩服她的勇敢无畏。
    福音堂四周古木参天,绿茸茸的草地像地毯一样柔软,配上清风、泉水和清脆的鸟鸣,更显得清幽宜人。谢冰莹没有想到,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在叛军夏斗寅洗劫过的地方,竟然有这么一处“桃源仙境”。
    疲劳刚刚在晚间消除,第二天,她又去了离嘉鱼县城十五里地的汤家嘴。晚上,她和其他六个女战士住在一个破庙里,睡在草堆上,就像猪栏里的小猪一般。空中蚊子飞舞,嗡嗡叫个不停,地上鸡屎牛粪遍地,难闻的气味冲入她的鼻孔。第二天早上起床(如果草堆也叫床的话),浑身都是蚊子咬的疙瘩,鸡屎牛粪弄脏了她的衣裤。尽管如此,她不仅不觉得艰苦,相反还觉得充满乐趣。谢冰莹来自乡村,她喜欢乡村生活和乡村中的人,喜欢这里的清山秀水,鸟语花香,更为重要的是,她感受到的是农民的宽厚和善良。她是一个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的人,对生活在最底层的农民有着深刻的同情。每当看到农民破旧的土布衣,就恨死了城市里的奢华,每当感受到他们忠实诚恳的态度,就想起城里人的欺骗狡猾可怕。她与老百姓唠家常,和他们谈自己小时候在湖南老家打禾割麦收豆子插秧播种的事情……

    有一次,谢冰莹坐在草地上写信,几个妇女跑来找她聊天,谢冰莹放下笔,趁机向她们宣传放脚。有位三寸金莲的老婆婆说:“你的脚那么大,岂不要和你的老板(按:指丈夫)穿错鞋了吗?”然后就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闹。站在她旁边的指导员、连长及士兵都拍手大笑,笑得胆大的谢冰莹也面红耳赤了……
    这次西征从出征到返校共34天。在这34天里,谢冰莹怀着火热的激情,利用行军、作战、做群众工作的点滴空隙,以膝头做书桌,在自订的日记本上,记录自己在征途上的所见、所闻、所想、所感。她写日记的动机很简单,就是希望用自己手中的这支笔,把轰轰烈烈、伟大悲壮的革命故事记下来,让人们了解他们青年是怎样的爱国,民众是如何地拥护革命军队和革命政府,妇女是如何从小足时代,进化到天足时代……自己是这次西征的亲历者,有义务将这次西征的情景实录下来。所以,不管行军如何累如何艰苦,她每天都写。找不到地方坐的时候,她就蹲着写。有时还没写上两句,队伍又继续前进了。她收起本子和笔就走。晚上到了驻地,同学们累得东倒西歪倒下就睡,她就着一盏油灯,坚持写下一天的见闻。她害怕自己哪天牺牲了,她写的这些日记会失落掉,那么,人们就不知道她们,不知道这批中国历史上真正意义上的女兵西征路上的故事(那时还没有随军记者)。于是,她把稿子寄给当时武汉《中央日报》,该报副刊主笔孙伏园先生看到后异常兴奋,陆续在该报副刊连续刊登,轰动了文坛,使国内外的人们了解到大革命时期中国农村的状况和革命军队与群众的鱼水情以及女兵们的风貌。当谢冰莹和女生队随军西征归来,当时的湖北省妇女协会向她们赠了一面锦旗,上书“开历史新纪元”六个大字。
    鄂南这一段战斗经历,不仅让谢冰莹真正成为一位女兵,也成为中国第一位女兵作家。她的人生和创作,从此和“女兵”二字紧紧连在一起,也和中国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武汉分校解散后,谢冰莹先后入上海艺大、北平女师大学习。1931年,谢冰莹从北京女师大毕业后,用几部书的稿酬作学资,赴日本留学。因坚拒出迎伪“满洲国”皇帝溥仪访日,而被日本特务逮捕。在狱中她大义凛然,英勇不屈,当面揭露日本侵略中国的罪行,受到极为残酷的脑刑、指刑、电刑的严重摧残,后被遣送回国。1935年,她又第二次更名改姓赴日本留学,就读于早稻田大学。“七七事变”爆发,她为挽救祖国危亡愤而返国,组织“战地妇女服务团”,自任团长开往前线,在火线上救助了大批伤员,并做了大量的宣传鼓动工作。后来,她先后担任北平女师大、华北文学院、台湾省立师范学院教授。1971年因腿部骨折退休,晚年居美国旧金山。据不完全统计,她一生出版的小说、散文、游记、书信等著作达80余种、近400部、2000多万字。代表作《女兵自传》,相继被译成英、日等10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