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总庙,一个富有宗教权威的庙宇。在一些健在的世纪老人的记忆中,这条由西南四川、重庆通往北方的茶马古道恰好从湖北总庙门前穿过。这里曾绿树成荫,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民风纯朴,鸡犬相闻,俨然“世外桃源”。湖北总庙的后山与对岸的大王岩高耸对峙,两山之间缓缓流淌的黄柏河,在庙宇前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弯弯的河滩——当地人称它为大中坝。
乙亥年的7月5日,也就是1935年,连续下了七天七夜的雨,这七天七夜中,尽管是细雨却一直没停过,就在第七天的深夜,天空再一次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如注,从大中坝上游冲出一条“巨蟒”,咆哮着向湖北总庙冲来。遇到树木,它张开血盆大嘴,一口吞噬;碰到寺庙坚固的围墙,就像大鲸吞小鱼似的一一吞没。惊醒的僧人们纷纷从僧房、香积厨、斋堂、云会堂,逃往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和藏经楼,借着天空的闪电,看着那疯狂摧毁的一切,吓得僧人们魂飞魄散。那惊魂的一幕比死亡本身还让人恐怖。一座规模并不算小的湖北总庙,连同逃生的僧人,瞬间灰飞烟灭。最后,飞驰电掣的“巨蟒”一头扎进滔滔的黄柏河,继续向下游的宜昌城池奔去。
黎明时分,起早的当地人猛然发现,一道离黄柏河高九十六步花岗岩石阶,连同长千米宽千余米和门楣上镌刻的“湖北省总庙”五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以及总庙里的僧人、庙仆、杂役,最后连一个收尸流泪的都没有留下。
这一夜,乌云吞噬了天上的月亮,山洪吞掉了大地上的湖北总庙。
在鄂西人们心目中的那座最为壮观的湖北总庙没了,留下的湖北总庙遗址早已经死气沉沉。而在湖北总庙遗址不远的古镇枫香(后改为分乡)老街,还可以明显地看到这座寺庙曾经给这一带带来的伟大繁荣。现在仍能看到昔日一些富有生机的标志,这要归功于湖北总庙时代的那些伟大的亡灵。他们虽然已被葬身水底,但依然不失为可怕的伟大死亡,永远也不可能从人类的历史上抹掉。时代和自然界残酷的手毁灭了他们的可灭之躯,一切都已经消失了,但是他们完整的形象今天仍然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
湖北总庙冲走了,但是对当时的记忆已经散布在鄂西的大气中。从大地到半天云的空中,今天还充满了令人向往的精神高地,充满了被分离的爱情或死去的叩拜者流下的眼泪形成的蒸气和悲伤叹息;今天还在用自己的眼泪和叹息来滋润夷陵的空气;今天那长期分离的情人的泪泉还在流入黄柏河,无形地与黄柏河水融为一体。埋葬在黄柏河的僧人们忐忑不安的心脏的跳动,在黄柏河的心中掀起小小的浪涛;今天仍然从老远就能听到他们痛苦的叹息声,看到柔弱的心灵在残酷的命运面前显得无能为力,连黄柏河也感到沮丧。当黄柏河流到大中坝时,转了一个特大的弯,酷似在向湖北总庙的僧人们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遗体告别仪式,然后径直流向长江,汇入东海。因此,它害怕碰到观音菩萨后它的心也会被融化,会泪流滚滚。
湖北总庙那带有浓郁佛教特色的建筑格局,让整个庙宇多为均衡对称,以纵轴为主,横轴线为辅,通过暗示、烘托、对比等手法使建筑间含有微妙的虚实关系。至今还让人们为昔日峡江的建筑辉煌骄傲自豪。清晨,初升的太阳充满希望的光线照射到那映在绿树丛中的寺院、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苍绿色的参天古木的时候,它感到惊讶。在这光闪闪的清晨,它忘却了它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再一次重新焕发出豪华的光彩。但是,它的美梦很快悄然逝去,它的光彩和它的幸福的激情很快就会变成饱含忧伤和失望的死寂的气氛,因充满希望的高兴而闪闪发光的红红脸上,很快就会布满回顾自己冲毁的阴云。当上升了一整天的太阳黄昏时为自己的下落感到忧伤,跑到山地把自己的方脸藏到树丛之中的时候;当它在与释迦牟尼告别,用满含泪水的眼睛以失望的神情看它的时候,那古老的总庙哭泣了,并用黑暗的面纱罩上它的脸面——今天还能显示出过去光辉灿烂的脸庞。
当忘却自我现实的状况时,心灵的眼睛便睁开了,对往事的回忆变得新鲜起来。在那遗址上,仿佛远远就看见一尊莫大的释加牟尼像。足有15米高,金光灿灿,端坐在三层莲花宝台上,俯视着芸芸众生。仰视他目空一切的端庄慈像,不由得心里肃然起敬:南无阿弥陀佛。
还有法堂和藏经楼,在乱石林立中它的光泽仿佛依然如故,但是它已失去了昔日的光辉,中间的空地野草丛生。现在除落惹坪那里放牛的人偶尔去看看外,再也没有人到那儿去祈福求安。太阳每天东出西落,白天过去黄昏到来,风瑟瑟地吹拂着,而这些鹅孵石只能孤寂地躺在那儿计算着自己的日子。它们看到有人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便猜想那是当时这儿的那些人中的某个人的灵魂,或是一个考古学家,或是一个开发商人。也许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被吸引到这里来了。听到暮鼓晨钟的声音,它们就觉得一个世纪以前热闹喧嚣的回声今天仍然回荡在美丽的被遗弃的庙宇里。
看到这片外黄内白的建筑,仿佛让人感到这座庙宇因失去了自己的祖先而忧伤厌世了,并且在自己黄色的躯体上涂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这座过去生机勃勃的总庙,现在这么荒凉冷清;这个昔日烧香祈福的场所,现在如此忧愁悲伤;这些色彩斑斓雕梁画栋装饰精美的宝殿,现在只剩下六块刻有文字的石碑和锈迹斑斑的生铁铸造的三口鼎,以及香炉、柱础、砖、瓦片……这失去的一切怎么不会使这座庙宇厌世呢!厌世,出家……所以它舍弃终生的伴侣黄柏河,把它踢得远远的,使它离开了自己,而且关上了自己所有的大门。现在这座遗弃的寺庙偶尔也睁开眼睛看看尘世,然后又闭上眼睛沉思。人去那儿,会折磨那痛心的心灵,会使那荒凉无人的地方再次回想起人……兄弟!去那儿要当心。那里饥饿的石头和干渴的泥土不知道吞噬了多少灵魂,不知蹂躏了多少青春,不知伤透了多少人的心,吸干了他们的血,但它们还是不满足,今天它们还想吸干你的眼泪,毁坏你幸福的时光——哪怕是瞬间光阴。
在离湖北总庙附近的分乡古镇,有一条南北向通道的老街。在老街的中央有泉水涓涓从石隙沁出,状似滚珠喷玉。泉水味道清甘,农人常饮此泉并灌溉山坡园圃;分乡老街的人曾在此修桥建亭。老街曾成为荆楚、巴蜀前往总庙烧香拜佛的必经之所和栖息驿站。今日的分乡老街,绝大部分已被现代装饰所取代,但在老街虚弱衰老的心脏里,依然还涂抹着一些灰色的痕迹。每一个黑暗的夜晚拉开过去时光的帷幕时,又重新看到了表演昔日历史的戏剧——当许多人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有些人在失望的黑暗气氛中度过余生,不少人躺在没有粮、没有衣、没有爱情的土地上备受煎熬,晚上在那被遗弃的无人的荒野里,还能听到从老街到总庙间幸福的欢笑和忧郁的哭泣的回声。那些不平静的灵魂,今天还在那失去昔日宏伟光辉的总庙里游荡,整夜哭泣,用自己神圣的泪水浇灌那些石头。但是,当太阳的红辉慢慢从东方出现,当天空挂上蔚蓝色幕帘,庙宇的遗址处又是死寂一片,如果说那些亡灵留下了什么纪念,那就是他们洒在那儿的泪水。但是,残酷的时代都想把它们吸干。如果湖北总庙和到总庙的驿站分乡老街,它的沉寂有时被什么打破,那便是人们的脚步和一些世纪历史老人的哀叹声。
那死气沉沉的湖北总庙,现在只剩下一幅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几个农人在河里挖砂时发现镶嵌在山门大理石上的“为善者昌,其有不昌,祖有余殃,殃尽自昌;为恶者绝,其有不绝,祖有余德,德尽自绝”这幅绝联。曾几何时,为装饰这幅楹联,为使这幅楹联光芒四射,它的主人曾费尽心机,但是今天它却落得这个下场。它是石头,但它曾有过丰富的感情;它是灰色的,但是它的内心曾流动着纯洁的清泉。它告诉了人们一个生存的法则和因果关系。它大概是厌世了,在它充满活力的躯体上涂上赭色,而且抹上了厚厚的灰尘,它小小的心痛苦地挣扎着跳出躯壳哭泣。那石头的心最终也粉碎了,从中滴下点点滴滴的血,看到总庙的衰落,石头的心也碎了,它们也随黄柏河的水一样,天天洒下泪水……
湖北总庙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瞬间的消失,是一个可怕的谜。对人类来说,它就像一个封闭的器官,不可能知道它的秘密和感情。驱走一颗心中的黑暗是很困难的。而要照亮那些深坑则更加困难……何况这儿有许多人的心,数以百计、数以万计的心。这些心灵,这些沾满凝固的血的小器官,把从自己心中聚集起来的黑暗倾泻到这幅楹联里,希望在每个人的心中都反应出他们的影子,但是这黑暗,人心的这些无法解的谜,烧香祈福的人们看到了自己旺盛的青春和烈烈的爱情的闪光,并因此而满足。为了准确地向人们诠释,史书人员燃起火纸发出光亮,消除一会儿黑暗。人们也像庙里住持一样,在那些静水中一旦看到自己的影子就以为看到了自己的全部。但是,谁能驱走黑暗?谁能摸透人心?谁了解到那些小小的心的奥秘?谁理解了那些破碎的心的全部痛苦和悲伤?
人类生活是一个谜,但比它更难解的是上苍的法则。生活在这个世界蔓延到全世界,世界要么看到这蔓延开来的生活发笑,要么唾弃它。但是人度过一生离开这个世界时,世界要么攻击与过去的灵魂接触过的东西,要么亲吻这些东西,并且认为这是对那看不见的灵魂表示自己的感情。与死去的人有关的砖头、石头和对他的纪念的残骸承受着他的罪过或者功德。谁所为,谁受罪,但是这就是世界的规律,这就是上苍的法则。湖北总庙没了,一切都毁灭了。荣华富贵,一切都消失了。对湖北总庙那些残存的记忆,散布在夷陵的民间大中坝的乱石河滩上。这一切,近一个世纪以来一直在不断风化,一直在忍着雨水、石头、寒冷和炎热的袭击。建造它们的时候,为它们的建造者收集财富的时候,也许犯下了许多罪过,蹂躏了数以千计的家人和受苦人的心。鄂西的湖北总庙正在为这一切忏悔。谁知道这种反思何时才能结束?
参考文献:《夷陵州志》 《东湖县志》 《宜昌府志》 《分乡镇志》 《夷陵寻古》
(夷陵区政协秘书长、作协主席 黄荣玖 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