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岭是我老家村后的一座山,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有多半是在狮子岭上度过的。在地图上,哪怕是省县一级的地图,你都找不到狮子岭这个地名,可就因为上个世纪的一场抵抗外侮的战争,才使这座山在应北一带小有名气。
狮子岭注定是要跟战争连在一起的。这是因它的地理位置和地势决定的。在鄂北,提起武胜关、平靖关、黄土关这“三关”,几乎没有不知道的,可若提起“二里关”,不是上了年纪的当地人,还真是没有几个人知道。二里关如今已早被淹没于茫茫的飞沙河水库之中,可它给应山人民带来的屈辱,却是永远也挥之不去。
狮子岭就耸立在平靖关和二里关之间的要害之地。站在狮子岭上,北可以看到平靖关的烽火,南可以望断黄土关和二里关的狼烟。如果将平靖关、黄土关、二里关连成一个三角形,那么狮子岭无疑就是个这三角形的重心。
我不知道狮子岭是先有的名字,还是先有的战争。反正在我眼里,它只是一座能同时俯视并控制两条河谷的高大的山岭而已。狮子岭之所以如此命名,一是山岭上有一块与狮子头极其相似的巨石,二是整座山岭远看像一头卧睡着的雄狮。
公元1938年以前的狮子岭是沉寂的,尽管这是头雄性的狮子,尽管以前的每朝每代都有兵来将往,打打杀杀,可这头雄狮却始终保持着酣睡的姿态。
1938年10月,日军为实现早日战领武汉的战略构想,组织了大量的军队,从河南省驻马店信阳一线急速向南推进。令日军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好不容易刚从黄泛区挣扎出来,却又在鄂豫交界处的九里关(大悟北)、武胜关(广水北)、平靖关(应山北)遭到国军将士的顽强抵抗。九里关和武胜关自古以来是战略要地,来自那里的抵抗当然更强烈一些。于是,平靖关就成了日军挺进应山的首选之地。
我所知道的狮子岭上抗战的故事,多般是小时候听湾里的两位老人讲述的。由于那时少不更事,那些真实而清晰的史料,就这样从我的耳边溜掉很多部分。如今,老人早已作古,即便是我邻家的胡伯,虽说亲眼目睹过那场战斗,可从他的述说中,我依然觉得还有许多史料需要考证,因为那时,胡伯还是个八岁的孩子。
那年刚割罢谷,谷垛小山一样地堆在稻场上,佃户们可高兴了,这是他们从租种地主秦大善人的田以来,收成最好的一年。中秋节还没过,秦大善人就到村里来了,样子狼狈得很,像是在半道上遭了劫。秦大善人是大地主,河南信阳席家岭人,在界河村置有不少水田,后来我父亲搬到界河村,租种的也是他家的水田,相对别的地主而言,老秦还算是个和善之人,所以界河村的佃户都叫他秦大善人。
秦大善人一进村,就杀猪似的大叫,乡亲们啊,快把家里的鸡和猪都杀了吧,日本人都打过信阳城了,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我家的几万斤粮食啊,还有十几头猪,鸡鸭都数不清,都叫那请不要骂人日本兵抢了个精光。吃一口少一口吧,有叫那些畜牲吃的,还不如自己吃了。秦大户一吵吵,村里人都慌了神,胡三爷和王三爷是村里的长者,他俩和秦大户在一起商量了小半天,最后决定,猪和鸡鸭全杀掉,全村的耕牛集中一起,由几个年长的赶到离村二十多里远的老牛沟里去,那儿山高路远,常有共产党的游击队活动,日本人短期内还不敢到老牛沟里去。
秦大户来的当天,天刚擦黑,就从南边开来了大队大队的正规军,界河村里一下就塞满了当兵的,后来才听说是一个师,我的湾里所有空房子,牛栏棚,都住满了人,湾东头的稻场,门前已经割罢谷的田里都搭满了帆布帐篷。那些当兵的说话像驴叫,大概是南方人吧,后来就听说是广西佬,也就是桂系军队。村里的年轻人听说是广西的兵,都高兴的不得了,因为他们听说,李宗仁的部队在台儿庄打了大胜仗,广西兵都是好样的,有了这些兵在这里守关,就用不着跑到大山里躲乱了。
第二天一早,那些队伍就开始一点点分散,但都在平靖关——大庙畈一线以南至黄土关——四十里铺一线以北的一个约50平方公里的区域里。平靖关自古以来,就是一处战略要塞,日本人要取应山城,就必须攻破平靖关天险。即便是攻破了平靖关,也有两条路线可走,一是向南直接过北岭,南岭,再过小河,最后是四十里铺。四十里铺是应山城最后一道屏障,历朝历代发生在应山的战争都是这样,四十里铺一失守,应山城必失。另一条路线是从平靖关顺河谷向西到大庙畈,再顺河而上,至界河,再过小关口,黄土关,直取应山。黄土关跟四十里铺一样,有高大的城墙,易守难攻,它一失守,应山城必然危在旦夕。
据村里的老人们讲,当时我们村前村后所有的山头上,都有部队住防,所有的山头上,都修筑了战壕,防弹坑。我小的时候,经常就在那些战壕里玩打仗,那些战争遗迹到现在还在,只是壕沟再没以前那么深了。后来我研究过,当时那样分兵布阵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平靖关上早就有重兵把守着,界河村至南岭村里的这些山头上的队伍只是防守,是防备万一平靖关失守后,再重新进行有效抵抗的,是第二道和第三道防线。可历来的战争,就是有那些万一,果然平靖关后来失守了。
平靖关的战斗打响以前,那些广西兵是很自信的,因为各方面的情报都证明,日本兵兵力有限,从这场战事布局上讲,敌我兵力相比明显是敌少我多。可这些当兵的都不知道,日本人武器装备好,他们的长枪能在一里路以外把人打死,还有随身携带的小炮,几里路外就打一通炮弹,还未接上火,就把我方的兵力和工事摧毁了一半。那些中国兵们经常抱怨,要是有日本人那样的武器,就是十个日本国的人来,老子也能把他打回去。广西兵是最能打仗的,历朝历代,遇到重要战事,都要搬广西兵,因此,古代广西兵又叫“狼兵”,这是不争的事实。
此时正是农历八月中旬,中秋节也正在这几天,秦大户也不敢回河南席家岭探听家里的消息。这几天秦大户忙得狠,他有他的小算盘,不然他怎么能当地主呢。秦大户一直在催促村里的佃户们打谷,鄂北都有这样的习惯,稻谷割完后在田里晒干,然后捆成草头堆在稻场里,再忙着抢收其它的农作物,再就是犁田种小麦,小麦种下了,一年的农活就算差不多了,这时候天气最好,人又清闲,正是打场晒谷享受丰收喜悦的季节。
今年秦大善人一来就催着先打谷,他是想叫佃户们打完谷后,将他的田租早点交清,免得日本人打过来了,到手的租子就成了日本人的口中之食。秦大善人精明得狠,他在收租之前,就到附近集市上的斗行谈好谷价,打完谷后,佃户们还要把自己的租子挑到指定的斗行里,最后由他直接到斗行接账,所有的租子都变成了现大洋。
村里的佃户们不干,一是打了谷你秦大户直接得了现洋,可我们的粮食难道放在家里等日本人来抢么,再说这些国军的人,谁知道他们住多长时间,时间一长不也得吃粮么,与其把打好的谷白白送人,还不如就这样放在稻场上堆着,反正也烂不了。就这样,你说过去,我说过来,也没有个结果。第二天一早,从平靖关那边就传来了枪炮声。
平靖关的战斗打得异常激烈,从阳历10月13日开始,一连五天里,枪炮声都没停止过。村里的广西兵一拨接一拨地向平靖关开进,可很少有回来的,偶尔有回来的,也是些缺胳膊少腿的伤兵。那边的战事越吃紧,界河村里的气氛就越紧张,因为无论这些兵,还是村民,都眼睁睁地看到去的人多,回来的人少,这样下去,早晚人都会拼个精光。只到第六天,队伍回撤了不少,枪声也越来越近,人们都知道了,平靖关失守了。后来听撤回来的人说,平靖关南北坡上都是打死的士兵,关南关北血流成河。
平靖关失守后,北岭和南岭的战斗还在进行着,狮子岭的战斗似乎马上就要开始。同前几天相比,界河村里几乎没有闲人了,山头上的国军们在抢修工事,因为平靖关那边就是因为没有坚固的工事,才吃了日本小炮的大亏,所谓抢修工事,也就是将壕沟挖深点,将掩体做大点,由于兵力少,村里的长者就动员后生们帮忙。有些当兵的为了感激这些后生,还把刚发的军饷给一点做回报。在国军里,每次打仗前都要发饷的,大概是为了鼓舞士气吧,可面对这样强大的敌人,面对着前面已死了这么多人,这些个当兵的心里清楚,钱带在身上又有什么用,人死了就百了,不如给这些百姓做个人情。
此时正是中秋,狮子岭上漫山遍野都开满了金灿灿野菊花,蜜蜂都在忙今年最后的一季蜜。可国军战士们哪有心情欣赏这战地黄花,也有一两个小战士,将那些开得极艳的野菊花连根挖起来,重新栽在刚挖好的战壕边,那些个小蜜蜂就围着那菊花嗡嗡地不肯离开,也有几个孩子兵对着那花儿和蜂儿流下了眼泪,是啊,那些孩子何尝不留恋这个世界和这眼前的风景,他们何尝不想让父母知道,他们的生命眼看就要葬送在鄂北这座叫狮子岭的山岭上。也有一两个老兵对村里的后生们说,给你们钱不为别的,就是图我们战死后,你们给收个尸,选个好地方给埋了,不要让狼和野狗吃了尸首就行。
10月19日一早,狮子岭上就响起了密集的枪炮声,后有战士来报,说是日军攻不下南岭,在大庙畈也遭到了国军的顽强抵抗,后来在汉奸的带领下,从平靖关跟大庙畈之间的一个叫黄门坳的险要山口直插到了界河河谷地带。狮子岭正是控制界河河谷的唯一制高点,可是狮子岭距离河谷地带约有两里多路,而且国军又没有重武器,于是他们只好派小股国军到河谷地边缘开枪骚扰,同时命令各个山头上的士兵,都把战旗举得高高的,并且朝天空发射信号弹,想以此麻痹开过来的日军,日军以为河谷两边有国军埋伏,就停止前进,然后命令炮兵向着亮起军旗的山头胡乱地开了一通炮,随后就掉头转向了河南界河村的一个叫虾子弯的山沟里。
日军进虾子弯不是逃命,他们是要走另一条没有重兵把守的山路,他们走这条路,显然是要从虾子弯取道胡家沟,然后翻过鹰巢冲,经二里关,最后从白果园直插郝家店。日军的这个行动,一定是有汉奸参与策划的,不然他们初来乍到,怎么会知道有这样的小路,要是没有准确情报,日军又怎么知道二里关没有重兵把守呢,这是后话了。
日军一进虾子弯,其行军意图就暴露出来了,这下忙坏了界河村里的国军们,他们急忙收拢各个山头的部队,迅速向西直奔胡家沟,目的是阻击日军过二里关。然而,此时战机已逝,日军在胡家沟的王家湾战领了制高点,还没等这些国军将士靠近,就被日军包了饺子。王家湾战斗中,国军将士战死了上千人。这一战下来,来自应北一带国军的抵抗已基本消除。因此,日军过二里关如履平地,一天后,应山西部重镇郝家店落入敌手。
王家湾战斗结束后,阴云笼罩的界河村,终于恢复了平静,村民们纷纷奔向狮子岭。在狮子岭上,村民们看到了这样的一幕,一发炮弹正落在了掩体里,五个士兵被炸得血肉模糊,残缺的躯体散落在掩体周围,一个孩子模样的士兵手中,还紧紧攥着一大把野菊花,只是那菊花已被那死去战士的血染得鲜红鲜红。
平靖关的抗战就这样草草收场了,此时,整个武汉会战也就此落下帷幕,虽说日军最终战领了应山县城,可来自这里的抵抗,大大地减少了国军大部队向西突围的伤亡。
平靖关抗战已经过去了73年,那些战死的将士们,也已在平靖关下和狮子岭上安然睡去了73年。当他们在九泉之下被告知,七年以后,那些可恨的日本侵略者被赶出中国,他们的灵魂会有多么地幸福和自豪啊。然而,在全中国的抗战中,又有多少这样的民族英雄们血染沙场,他们都是我们的中华儿女,是中华民族的脊梁,他们的功勋将永远铬刻在中国人心里。
公元1939年春天,狮子岭上的映山红铺天盖地地怒放开来,而且开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早,都旺盛,都鲜红。界河村的人们都知道,那是烈士们的鲜血浇灌出来的花朵,因为,那每一朵绽开的花朵里,都附着一个在抗战中牺牲的烈士的英魂。
(朱光娣 张家金 供稿)